那日，天外飄著初雪，地牢里冷一片。

賀閏走后，寶薩烈提著刀，正打算了結他。

聲嘶力竭的謝從雋終于第一次向寶薩烈低下頭顱。

他將額頭叩在地面上，以最屈辱的姿勢向他下跪。

謝從雋哆嗦著說道：“饒了我，饒、饒了我。”

寶薩烈嗤笑道：“這也太晚了。”

謝從雋聲音沙啞，“饒了我，我助你奪回走馬川，你知道，我有這樣的本事。”

寶薩烈半信半疑道：“你如果真怕死，早就說了，現在改變主意，又藏著什麼鬼心思？”

半晌，謝從雋才說：“我不怕死，我有恨，我為梁國皇帝出生死，他不肯認我宗室，如今還舍棄了我，梁國不值得……”

寶薩烈疑心重，難信謝從雋的說辭，可他還有一個致命的缺點，就是太高傲自大。

他自信地以為，將謝從雋攬麾下，讓梁國自己人殺自己人更好，倘若以后他敢耍什麼花招，再殺也不遲。

謝從雋因此留下了一條命，他想活，就要拿出一些真正的籌碼，畢竟寶薩烈到底還是將帥之才，輕易糊弄不得。

當時正逢北羌梁國議和之后，北羌需要向梁國上貢銀兩和牛羊，這些代價需要整個羌國一同承擔，以致雪鹿、鷹潭等部都對寶屠蘇勒父子心生不滿。

寶薩烈喝罵這幫人是頭烏，蒼狼部出兵為大羌國爭地時，這幫人不增援也不勸阻，只等著坐其；眼下打了敗仗，卻開始指責他們擅自向梁國開戰了。

寶薩烈心中憤恨不平，與雪鹿部的士兵率先起了爭端。

謝從雋索做了一次幕后軍師，助寶薩烈以三百兵力擊退雪鹿部兩千勇士，令他好好出了一口惡氣，從此再沒人敢置喙蒼狼部戰敗一事。

因為寶薩烈沒有對任何人聲張謝從雋的存在，蒼狼部上下都以為是寶薩烈神勇無敵，連父王屠蘇勒都對他贊賞有加。

寶薩烈自知這功勞不是他的，但對這樣的榮耀卻十分用，為了讓自己用得更心安理得一些，他回來特地問謝從雋：“你想要什麼賞賜？”

謝從雋刑太深，眼下傷勢還很重，走路都要靠簡陋的木椅，需再休養一段時間。

他說道：“這只是我助你就霸業的第一步，我不需要金銀財寶，只需要未來你能替我殺了梁國皇帝。”

“早晚有那一天。”寶薩烈道，“但本主不相信一個只有一腔仇恨卻無無求的人。”

謝從雋道：“那就請主將我從前的東西還給我。”

寶薩烈一笑：“這個簡單。”

謝從雋表面上逢迎寶薩烈，暗地里時時刻刻盤算著如何。

但寶薩烈也不是傻子，好不容易得了謝從雋這麼一個寶貝，若是讓他跑了，自己定會敗名裂，又怎會不嚴加看管？

謝從雋暗中生下一計。

他拿回神秀，拿回從前裴長淮送給他那枚玉佩，又從地牢中取回趙昀留下的家書，只待休養好，就離開這里，返回大梁京都。

是夜，謝從雋趁看守的人不備，用神秀割斷他們的嚨，奪了一匹馬，直往軍營外沖去。

這一舉無疑驚軍中上下，寶薩烈從夢中被驚醒，知是謝從雋跑了，這廝從頭到尾都在騙人，薩烈惱怒，當即派人去追。

寶薩烈本不怕謝從雋能跑出北羌，且說在他軍營周圍，就布有數不清的崗哨，崗哨以外，還有重重關隘，謝從雋就算翅也難逃。

北羌士兵追著謝從雋的馬蹄聲一路狂奔，他們在林野中一邊放箭一邊追逐，可他似乎在橫沖直撞，有時似要逃向梁國方向，有時似在故意兜圈子。

如此過了快一個時辰，謝從雋所騎的馬匹仿佛逐漸疲憊，奔跑的速度慢了很多。

寶薩烈終于帶人追上來，卻見月清輝下，只有一匹馬在悠閑吃著草，馬背上用樹枝支撐起一件布，那是他們錯以為的“謝從雋”。

寶薩烈意識到自己被謝從雋戲耍了，暴怒道：“搜！給我搜！沒了馬，他跑不快，他一定還在這里！”

北羌的士兵在林野中到搜查，卻始終沒有找到謝從雋的蹤跡。

蒼狼軍營里生，上下戒嚴，因為薩烈吩咐過不準對外聲張謝從雋的事，連大巫醫都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

這夜，大巫醫照舊去收起晾曬在外面的藥材，回來時，不知營帳里的燭火為何滅了。

正當他低頭翻找火折子時，頸間驀然一涼，一柄寒意凜然的匕首橫在他面前。

黑暗中，大巫醫聽到一個悉的聲音在警告他：“別。”

大巫醫還算冷靜，道：“是你。”

謝從雋將匣子里的火折子吹亮，星子似的火焰映照亮他蒼白的面容，也照亮他漆黑的眼睛。

原本該逃出軍營的人，卻重新回到這個地方。

他沉聲道：“我一個人不可能離開北羌，請你幫我。”

第132章 是歸人（四）

雪亮的刀鋒抵在嚨，大巫醫連大氣都不敢。

謝從雋再道：“你是北羌大君的人，雪鹿是你的故鄉，想想上一次雪鹿部怎麼在寶薩烈手下吃敗仗的。”

大巫醫道：“別以為我不知道，是你這個梁國人在為薩烈出謀劃策。”

“我是為了活命，但屠蘇勒父子野心，為了爭權，他不惜重用敵國將領。”謝從雋道，“今日他敢因泄一時之恨，屠殺雪鹿兩千士兵，來日焉能不敢反你北羌大君？”

大巫醫瞇著眼說道：“狡猾的梁國人人，我聽得出，你在挑撥離間。”

蒼狼部的士兵正好巡邏至此，他們聽到帳中有人聲談。

可誰人都知，大巫醫喜好清凈獨居，只擺弄他的藥材。

巡邏的士兵起了些疑心，不過出于對大巫醫的敬畏，他們也不敢貿然闖進來，只恭立在帳外，詢問道：“大巫醫，您睡了麼？”

謝從雋與這些人不過一墻之隔，手心里直冒冷汗，他在賭，賭大巫醫是唯一一個能夠幫助他的人，倘若賭錯了，回頭即是地獄，他必須拿出所有的籌碼，來進行這一場生死博弈。

即便再不愿，謝從雋還是將自己梁國龍脈的份擺了出來，作為其中一項籌碼。

他道：“你知道我的份，倘若你肯救我，來日蒼狼若向雪鹿發難，大梁必定舉國之力襄助大君寶圖海。我謝從雋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遲遲沒有聽到大巫醫的回答，帳外的蒼狼士兵明顯著急了，再道：“大巫醫，我們進來了。”

說著，他們就要闖帳中，在這千鈞一發間，大巫醫揮手熄滅謝從雋手中的火折子，轉從容地走出帳子，正與那些士兵撞了個對面。

他聲音有些嚴肅：“我說過，不許來打擾我煉藥。”

蒼狼部的士兵見他相安無事，忙躬道歉：“對不起，大巫醫，軍營剛剛跑了個奴隸，主吩咐，我們巡邏要更加小心。”

大巫醫說：“我沒事，更不知道什麼奴隸，不要再來打擾我。”

“是。”

他們即刻低頭退下。

黑暗中，謝從雋反手握神秀，謹慎地躲到木屏風之后。

大巫醫將營帳里的燭燈重新點亮，踱步到銅盆前洗手，過了一會兒，才沉聲說：“一個沒有被宗室承認的私生子，你的承諾沒有分量。”

營帳外的腳步聲越來越遠，謝從雋知道自己賭對了，第一次有如此真切的劫后余生之喜。

他輕呼一口氣，慢慢放下神秀，回答大巫醫的話，“但你答應了。”

“因為從我手下能活過三天的，你是第一個。”大巫醫用布干手上的水珠，蒼老的面容上有一雙深窟窿似的黑眼睛，他直直地盯向謝從雋，說，“而我除了是劊子手，還是一個大夫。”

或許是寶屠蘇勒父子太過不仁，連大巫醫都看不上他們的做派；或許是為著北羌的未來考慮；或許是出于對謝從雋的欽佩；亦或者他原是一個大夫，治病救人是他的本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