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不上來誰對誰錯，只覺得哄哄的，像兩輛馬車在路上橫沖直撞地爭道，教人心驚膽戰的。』

『那你什麼都不要多想，就像過去那樣，做你的無憂小姐。』

傅榮早就有線人安在巡衙門，他坐立不安地等了很久，線人終于傳來消息：齊云山暫時被收監在巡衙門監獄，已經過一次大刑。私下審問時葉際洲不斷導他供出幕后黑手，然而他堅稱刺殺是因為私怨，并無其他人指使。

聽了線人的匯報，傅榮一顆懸著的心悠悠落地，他長舒一口氣，整個沉重的結結實實地靠上椅背，半天，眉開眼笑地說：“你們這位云山大哥還算是條漢子。”

旋即他又惋惜起來：“真是可惜他沒得手，要是得手了該有多好。”

顧靈毓沉默著不說話，傅蘭君小心翼翼地問：“那，云山大哥他還有救嗎？”

傅榮冷哼一聲：“刺殺朝廷二品大員封疆大吏，沒得救，準備給他收尸吧。這已經是這件事最好的結果了。”

他又數落起顧靈毓：“你也真是，這麼大個人，好歹也是個管帶，竟然縱容下人做出這等無法無天的勾當。”

突然間書房門被推開，一個人撲了進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嚇了眾人一大跳。傅榮問傅蘭君：“這是誰？”

跪在地上的人是顧家的丫鬟焦姣，磕頭如搗蒜：“知府大人、爺、，求你們救救云山大哥！”

傅榮蹙眉，片刻，冷哼一聲轉過頭去。

傅蘭君忙起扶焦姣起來：“阿姣姐，你別這樣……”

焦姣對齊云山有，這件事傅蘭君早就已經知道。當初傅蘭君為焦姣和程璧君爭風吃醋，卻恰恰推波助瀾了自己和顧靈毓的好事。事后顧靈毓對解釋，說焦姣并非對他有意，那香囊要送的也不是他，他不過是個中間人，焦姣中意的另有其人，而這個人，就是齊云山。

焦姣如同雙膝釘在地上，死活不肯起，直勾勾地盯住顧靈毓：“爺若不答應我，我就長跪不起。”

一直沉默著的顧靈毓終于開口，他聲音冷淡而艱：“對不起，我無能為力。”

焦姣激不已：“您怎麼可能無能為力？齊云山的事有您也是知道的，他刺殺姓葉的不過是為報仇，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他為父母報仇有什麼錯？”

傅榮冷冷一笑：“這些道理你大可拿到公堂上去講，看大清律法里有哪一條會向著你！”

焦姣充耳不聞，只看著顧靈毓：“爺，齊云山跟了您快十年，十年時間，就算是一條狗多也有些吧，何況您還喊他一聲大哥，您真的忍心眼睜睜看他去死？”

顧靈毓沉默不語，他像是已經神游天外。

傅榮霍地起，聲音冰冷帶有怒意：“他自己送死怪不得別人，你那郎若是念著主仆之兄弟之誼，就不該生生往死路上闖，送了自家命不說，還連帶著主子兄弟都有嫌疑。他要是真周全，就該學聶政，毀了自己一張臉教人認不出他！”

顧靈毓開口，他的聲音縹縹緲緲的：“焦姣，回去吧，這件事，我真的無能為力。”

第二天衙門的邸抄上已經通報了有刺客暗殺巡未遂的事，然而蹊蹺的是，卻沒有通報刺客的姓名，傅榮不有些皺眉。

又過了兩日，巡衙門突然派人來通報傅榮和顧靈毓，說是刺客案將在兩日后由巡葉大人和臬臺周大人公開審理，屆時請傅榮和顧靈毓到場觀看，但竟然也只字未提刺客姓名。傅榮和顧靈毓面面相覷，傅榮忍不住疑：“這老匹夫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藥？”

到了會審那日，見到嫌犯上場，他們終于明白了其中緣由。

跪在大堂上的嫌犯，一張臉疤痕縱橫，哪里還認得出本來面目？

看到嫌犯臉的瞬間，扮作侍從跟在一旁的傅蘭君按捺住嘔吐的沖，一手死死抓住邊焦姣的手腕，低聲勸：“阿姣姐，不要沖。”

想起那日在書房里傅榮說的“他要是真周全，就該學聶政，毀了自己一張臉教人認不出他”，傅蘭君鼻子一酸，幾乎掉下淚來。

齊云山曾經是多麼英俊的一個青年，然而他現在自毀面容，為的不過是義兩不負。殺父之仇不得不顧，知遇之不得不念，于是唯有自毀面容，想必他是打算無論得手與否都效仿聶政自戕以求死無對證的。傅蘭君細細看去，果然在他頸上發現了利痕跡。

焦姣死死住傅蘭君的手，低著頭無聲地哭泣。

葉際洲坐在大堂上，猛地一拍驚堂木：“堂下所跪何人？”

在牢里過大刑，齊云山渾重創，勉強支撐著跪在地上，他冷笑：“是取你狗命的義士！”

堂上一片嘩然，葉際洲顯然經歷過大風浪，臉皮早已如樹皮，他不以為忤：“階下囚還敢口出狂言。我勸你趁早坦白份，免得吃刑苦。”

齊云山諷刺道：“怎麼，葉大人作惡太多，已經記不清和哪些人有深仇大恨了嗎？”

傅榮與顧靈毓對視一眼，原來齊云山至今都沒有坦白自己的份，難怪邸抄上只說是刺客而不道明姓名！

傅榮氣得七竅生煙，葉際洲這老匹夫，事發第二天他特地讓師爺跑來知府衙門同自己講這件事，原來是詐自己！

片刻，他又疑起來，既然齊云山面容已毀又并未承認自己份，那葉際洲又是如何判定刺客是齊云山的？

很快他的疑被解開，葉際洲勝券在握地一笑：“別以為你抵賴就能把這事混過，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傳證人。”

那證人畏畏地走進來，傅蘭君險些驚出聲，是陳皮，那個曾經因為搶劫被顧靈毓教訓過，后來在顧家后廚幫工的下人陳皮！

陳皮唯唯諾諾地向在場的大人們問過好，葉際洲捻著胡子問：“證人陳皮，堂下跪著的嫌犯你可認識？”

陳皮瞟一眼齊云山，斬釘截鐵地回答：“認識，這人的化灰我也認識，可不就是我主家顧家的下人，也就是在座的顧靈毓顧管帶家的副齊云山嘛！”

一句話掀起驚天波瀾，在場所有人立刻頭接耳起來，葉際洲拍驚堂木：“肅靜！你可有證據證明嫌犯就是你口中的齊云山？”

陳皮口氣篤定：“小人在顧家幫工已有大半年，對顧家全家老小都非常悉，只是花個臉而已，有什麼認不出的？小人敢確定，這人就是齊云山。不信大人看他的手，看他手上的繭子是不是握槍的人才會有的？何況，若他不是齊云山，大人把真的齊云山找來就是，大人不如問問我家爺，齊云山現在人在何。”

葉際洲瞇著眼睛向顧靈毓：“顧管帶，齊云山是你家的下人也是你的副，他現在人在何？”

顧靈毓端坐著，沉靜地回答：“半個多月前他向我告假，說是有事要去外省，從那之后我就再沒有見過他。”

葉際洲“哦”一聲：“顧管帶對齊云山想必是相當悉的了，不如顧管帶來驗看一下，看堂下這人到底是不是他。”

顧靈毓緩緩起走向齊云山，他在齊云山面前停下腳步，看向那張模糊的面目，那人也抬起頭看著他，兩個人誰都沒有說話，時間像是就此停住。

半天，那人“哧”地一笑，笑聲輕輕的，像是炮仗后啞了的引線，他開口：“是，我承認，我就是齊云山。”

顧靈毓走回到座位上的時候，傅蘭君輕輕了一下他的手，他的指尖冰冷，毫無溫度。

案子繼續審理，葉際洲質問齊云山：“你罔顧國法大膽行刺本，是誰的指使？”

齊云山嗤笑：“殺你還需誰的指使？難道葉大人已經忘了自己十年前在山東做知縣時欠下的債了嗎？”

葉際洲一怔，顯然，他是已經忘了。

齊云山的眼睛里幾乎要噴出怒火：“葉大人真是貴人多忘事啊，這些年作惡太多，連仇家都記不得了。你可還記得自己當年在山東，是怎樣為了洋人而死齊家拳館一家五口人的嗎？”

他環視一周，將冤娓娓道來：“我本是山東人氏，十年前我家在山東開拳館，家里在鄉下薄有產業，不想有英國傳教士強占我家田地修建教堂，爭執中傳教士與我父親大打出手，我父親不過用拳腳功夫將對方打傷，對方卻用槍傷我父親。當時的知縣正是堂上這位葉大人，他竟判決過錯全在我家，讓我家把田地拱手讓給洋人不說，還派人三番五次對拳館，我父親傷重不愈而亡。事后不久，我家更是毀于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除我之外，我母親、弟弟與兩個小妹都喪生火海。

這樣的滅門大仇我怎能不報？”

他這一席話滿是悲憤，卻并未引起太大轟。這年月這樣的事太多，國弱則民賤，如今大清的土地上，一等洋二等皇三等貴四等民，類似的事聽得太多，大家都已視之為常態，連新覺羅的龍興之地眼見著都要變洋人的，四五個升斗小民的死活，又能打誰？

葉際洲滿是業障，對這種指控也早已麻木，冷笑道：“別以為編個故事出來就能混淆視聽。我問你，你若是真的為報父仇，為什麼要自毀面目？雇于嚴仲子的聶政才會自毀面目，你自毀面目難道不正是像聶政那樣怕連累幕后主謀？”

傅蘭君的心提到嗓子眼，果然如父親猜測的那樣，葉際洲想借題發揮鏟除異己！

葉際洲放下驚堂木，鼓道：“齊云山，你這種人我見得多了，做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其實不過是被什麼江湖義氣之類的狗屁東西蠱，實際上你們知道什麼呀，無非是被人利用罷了。你若肯坦白代，供出幕后主謀，念在尚未造嚴重后果的份兒上，我自當為你請命，留你一條命，你可別冥頑不靈，自己非往死路上走。”

齊云山“哧”地一笑：“常聽人說葉大人升發財兩條路，一是洋人膿瘡，二是喝老婆洗腳水。這話果然不錯，葉大人何必將自己的草包肚子晾在大堂上，世人皆知，聶政自毀面目為的不是怕暴嚴仲子而是怕連累姐姐。我與聶政一樣，知道仇人無德，勢必遷怒無辜，因此才自毀面目。山東往事到底是不是我的杜撰，當年的事府都有檔案記錄，等到查明檔案一切自然大白于天下。如果葉大人想要靠我來達什麼其他齷齪目的，恐怕您只能失了。”

他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他如此剛，葉際洲無奈地向臬臺周大人，周大人點點頭：“今天也只好審到這里了，這人刺殺朝廷大員證據確鑿，死罪難免。至于有沒有什麼，恐怕要先派人去山東調查一下陳年卷宗，看看此人所說是否屬實了。”

齊云山被帶下堂。

他一次也沒有回頭。

一個月后案件再審，從山東查閱的卷宗信息看，齊云山所說陳年舊案確有其事，就發生在葉際洲做知縣的任期。齊云山依舊咬定自己刺殺葉際洲只為報仇并非誰指使，案子只好結案。

齊云山依舊被關押在巡衙門大牢，只等秋后問斬。

對于這個結果，最滿意的當然莫過于傅榮，他高興的不只是保全了自，更是葉際洲計未得逞。而顧靈毓呢……傅蘭君猜不顧靈毓的緒。

他應該是很悲傷的，但他表面上平靜如水，每天在家和軍營之間來回，與平常并無兩樣。他甚至從沒有去大牢里看過齊云山，這讓傅蘭君覺得費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