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過食盒放在桌子上，在傅蘭君面前坐下來：“阿秀不讓人來見你，但今天是端午，若還讓你獨自一人，那是有些不近人了。”

端午，原來今天已經是端午了。從小最喜歡過端午節，粽葉、菖的清香，賽龍舟的熱鬧，雄黃酒的烈都是所喜歡的，然而從來沒有想到過，端午節可以變一個殺人的日子。

不，端午節本來不就是個悲哀的日子嗎？千余年前楚大夫屈原為殉自己的道而投江，這才有了端午節，今日，又有一群人為自己心中的道而殉……

二嬸揭開食盒端出里面的東西，幾碟小菜、幾碟點心、一碗粥、一小壺菖酒：“你婆婆還在生氣，我在自己的小廚房做了這些東西，你別嫌棄。”

傅蘭君木然地問：“婆婆生什麼氣？”

二嬸看了一眼，言又止，后跟的丫鬟多道：“還不是為了南公子那件事，整個寧安府都傳遍了……”

二嬸輕咳一聲，丫鬟立刻閉了，二嬸把手輕輕擱在傅蘭君的手上：“二嬸相信你和那位南公子并沒有什麼，總有那麼些個人，把編派別人當樂子，外面傳的那些渾話不要往心里去，安心養胎生下這個孩子才是要的。”

拉著傅蘭君的手不咸不淡地說了一會兒話便起告辭了，臨走，向傅蘭君借人：“我房里有些事想請桃枝姑娘幫個忙，蘭君你能不能把桃枝借我半天？”

二嬸帶著丫鬟和桃枝離開，門又被鎖上。過了一會兒到了午飯時間，守門的小衛兵也去吃飯了，門里門外只剩下了傅蘭君一個。

粥已經冷了，菜也已經冷了，唯有酒還是溫的。

傅蘭君將桌子上的東西一律掃到地上，把那幾碟小菜和點心在桌子上排開，拿出食盒里的兩只酒盅，用菖酒注滿酒盅，一只放在桌上，一只拿在手里，輕聲呢喃：“南公子，我想救你卻有心無力，只能用這一杯酒遙遙祭你，愿你黃泉路上一路走好，來生和夏瑾一起，投胎在一個太平盛世，再不用為信仰殉。”

將手里那盅酒灑在地上，又端起桌上的酒杯，將里面的酒一飲而盡。

然后把酒盅摔碎在地上，癱坐在椅子上，怔怔著外面雨的影子。

房間里的座鐘嘀嘀嗒嗒地走著，午時三刻越來越近，此時法場上的一切都應該已經就緒了，跪在地上的的竹馬是死刑犯，站在一旁的的丈夫是監斬……傅蘭君的心突然絞痛起來，起初以為這不過是自己的幻覺，但當這絞痛彌漫到小腹和全，才明白這痛是實實在在的，像是有一雙有力的手在撕扯著的五臟。痛得從椅子上落到地上，冷汗如泉涌，將渾裳浸，想要張口呼救卻發不出聲，眼前一陣陣暈眩發黑，最終，在劇痛中昏厥了過去。

醒過來的時候，人仍在地上。

酒盅的碎片在掙扎中扎進了手臂里，手上跡斑斑，地上也跡斑斑。上冰涼涼的，傅蘭君向下一，瞬間明白了在昏迷的這段時間里發生了什麼事。

恐慌、無措、絕……渾力，整個人疲倦地靠在椅子上，過了很久，才攢起一點點力氣，一點點挪著爬回床上。當雙腳離開冷的地面陷于卻同樣冰冷的床褥中時，終于忍不住放聲痛哭。

直到下午，桃枝才回到房間。

一進房間桃枝就嗅到了滿屋子的腥氣，跡從床前延到床上。桃枝奔到床前，傅蘭君仰面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眼神空，也不應，桃枝嚇得翻從床上摔下來，跌跌撞撞地跑去砸門：“開門哪，小姐出事了！”

傅蘭君怔怔地躺在床上，經歷了最初的驚慌和絕，現在的腦子里一片空茫茫，像落雪后的世界，不知怎的想起了很久前的那個冬天。那時和顧靈毓在鳴山上，那年鳴山上的雪下得多大啊，遮天蔽地，他牽著的手走在雪地里，一踩一個深坑。因為大雪，顧靈毓還打了摔了，看到顧靈毓這樣被家人欺負，想搬娘家救兵給他討個公道，他倒說：“你知道的，這個世界上能讓我好過些的，只有你。”

而現在，能讓好過些的只有他。失去孩子的痛苦讓全心地陷母親和妻子這兩個角中，無力去想什麼青梅竹馬，現在只想他，的丈夫，失去的孩子的父親，盼他能出現在自己旁，握一握的手，溫言語地同說兩句話，跟講，還有他在，教什麼都不要擔憂，什麼都不要害怕。

可是顧靈毓沒有來。

桃枝跑出去后很久才回來，后跟著那胡子花白的老大夫，那老大夫嘰嘰咕咕了一通，傅蘭君只覺得頭痛，閉上了眼睛。

老大夫走后，又過了很久才有人來。先是婆婆的丫鬟，然后是的丫鬟，大家象征地問了一下，都說主子不適不能親自來看，直到快天黑時，二嬸來了。

一臉的疚：“都怪我，如果不是我把桃枝借走，如果那時候你邊有人，興許不至于到這個地步……”

傅蘭君淡淡地說：“沒什麼，天命而已。”

二嬸抓住的手，突然紅了眼圈：“我明白你的心，十年前我也和你一樣，也是七個多月的時候。那時我已經守寡，只剩下這麼個腹子，如果當時他活了下來，現在應該已經十歲了。”

傅蘭君只是怔怔地看著不說話，桃枝上來打圓場：“二太太，小姐累了要休息了，您先請回吧。”

二嬸走后，桃枝關上房門。桌上的藥已經放涼了，桃枝扶起傅蘭君喂吃藥，喂著喂著，桃枝突然開口說：“小姐，咱們以后還是離二太太遠一些吧。”

桃枝攪拌著湯藥，斟酌著字句：“懷孕這麼久都沒什麼事，要說自己糟踐子，也糟踐兩個多月了，怎麼前兩個多月都沒什麼事，偏偏一來就出事了？這事兒出得蹊蹺。”

傅蘭君愣住了。

對于這場事故，原本沒有多想什麼，只以為是自己這兩個多月來作踐作踐狠了，又趕上今天南嘉木行刑，自己悲傷驚悸過度才導致了流產，卻全然沒有想到，這背后可能有著人為的原因！

驀地想起剛嫁進顧家時所到的顧家怪異的氛圍，還有婆婆那句“以后和二嬸來往”，越想越覺得膽戰心驚。

的孩子竟有可能是被人害死的！

看到傅蘭君激得青筋暴起，桃枝又后悔起來，放下藥湯安傅蘭君：“是我多，沒什麼證據就胡說八道。小姐別激，無論如何孩子都已經沒了，您要保重自己。”

是啊，無論如何孩子都已經沒了，和顧靈毓曾經寄予厚的孩子。多年來顧靈毓對自己的母親、心存隔，恪盡責任的同時一顆心又無所依托，他對于家的寄托全在他和的這個小家上。多次，顧靈毓跟說，有了這個孩子他們的家就圓滿了。他和給這未出世不知別的孩子取了多名字又推翻了多名字，怕取得太小慢待他，怕取得太大不住，嫌取得太微賤太輕侮，又怕取得太富貴會招鬼神妒……然而孩子最終還是走了，在還未出生的時候。

顧靈毓人在哪里？他無限珍重的孩子未出生就離開了，如今的他人卻在哪里？

傅蘭君睜著眼睛等了一夜，也沒有等到他回來，天快亮的時候，終于忍不住開口問桃枝：“姑爺人呢？”

桃枝半天沒說話，許久，囁嚅著回答：“興許是軍營里有事，不開。”

這句話徹底澆熄了傅蘭君幻想的火苗。原本在心里安自己，或許他本還不知道這個消息，所以他才沒有回家來看，可是桃枝這句話說明了家里已經有人送信去軍營里。

他什麼都知道，卻無于衷。

第二天姨娘來了，一進門就坐在床邊著傅蘭君的手垂淚不已。

帶來了不太好的消息，傅榮最近舊疾復發了，這也是為什麼他不來看傅蘭君的原因。傅蘭君原想讓姨娘帶自己回娘家，如此一來話沒出口爛在了肚子里。姨娘照顧爹一個人已經夠辛苦，看看姨娘的鬢角，已經有零星銀。這位姨娘最漂亮，如今忙到連拔去白發的時間都沒有，不忍再勞累姨娘。

怕顧家照顧不妥帖，姨娘帶來了一個傅家用慣的老媽子秦媽，代完事后，就匆匆回了傅家。

顧靈毓依舊沒有回來。

婆婆和也依舊沒有親自來探，反倒是二嬸，晚上又來了。

依舊是那樣溫婉而神經質地微笑著，依舊是那些聽上去溫妥帖卻沒有什麼用的廢話，依舊是致漂亮的食盒，打開食盒，端出里面的粥：“你現在的子需要靜養，我特地熬了些粥……”

二嬸微笑著把粥遞過來，傅蘭君死死盯著那碗粥，的瞳孔，一陣驚恐的涼意順著脊椎爬上來，當那碗粥送到面前時，一手，打翻了粥碗。

粥潑出來，淋到二嬸的手上、子上，一時間屋雀無聲，半晌，桃枝回過神來，忙找東西給二嬸拭，傅蘭君卻鎮定下來，喝住桃枝：“桃枝，你出去。”

桃枝小聲一聲“小姐”，傅蘭君提高了聲音：“出去！”

桃枝咬咬牙，把手帕甩到二嬸上，飛快地跑了出去。

門“砰”的一聲被關上，二嬸沒有說話，拿起手帕，慢條斯理地拭著手上、子上的粥，傅蘭君死死盯著二嬸，半天，終于開口，聲音嘶啞：“昨天的酒里，你是不是了手腳？”

二嬸手上的作停滯了下來，整間屋子都靜了下來，只聽見座鐘指針嘀嘀嗒嗒不急不緩的腳步聲，過了很久，二嬸終于開口：“是。”

如此干脆利落地承認，傅蘭君倒愣住了。

二嬸重新端起碗來，那碗里還有小半碗未潑灑出來的粥，舀起一勺粥送進里，慢慢咀嚼著：“好奇原因嗎？很簡單，顧家欠我一條人命，我不過是討還這條人命罷了。”

傅蘭君驀地想起曾經齊云山跟說過的顧家的家事，二叔當年去世時二嬸是懷有孕的，然而那個腹子最終卻胎死腹中。

難道……

二嬸用手帕一角，對著傅蘭君出神經質的微笑：“你、顧靈毓，還有你婆婆，都應該謝那孩子呀，如果那孩子還在，或許，顧靈毓現在還在山上。”

放下碗，靜靜地笑著，笑容近乎殘忍，輕聲說：“奇怪吧，顧家就是這樣，沒有道德人倫，有的只是互相厭憎你死我活。倘若當年我的兒子活了下來，今時今日的顧家絕非這個樣子，顧靈毓還會是那個祖母不認的孽障。正是這個孩子的死，全了你丈夫在婆婆無可選擇的況下名正言順地回到顧家為當家人，全了你婆婆從一個不祥的棄婦為顧家未來的老太君。原本這一切，都該是屬于我和我那沒出生的孩子的。”

站起來，怔怔地著窗外的雨：“這雨下得真大，十年前也是個雨天，也是端午，也是一杯酒。我未出嫁前，我娘跟我說，舉頭三尺有神明，一切善惡終有回。，你說是嗎？”

轉過，傅蘭君驀地發現的眼中噙著淚，這不過二十七八歲的年輕嬸娘其實有一張極標致的臉和一雙艷人的眼，長年裹的雪青和香火氣埋葬了的麗，讓宛如一個寂靜的影子。當從煙火繚繞后走出，褪下那層溫婉的、屬于大戶人家寡婦的謹慎和面，出原本屬于一個年輕人的寂寞和怨恨，那藏在寂靜之下的麗也就驚心魄地展現于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