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和離吧。』

『不，我不會同意的。』

這一年，緒朝倉促地畫上了句號，傅蘭君和大清的其他子民們一起稀里糊涂地進了宣統朝。

對于普通百姓來說，誰當皇帝無甚區別，日子還是那麼平淡如流水地過。

為換皇帝惶惶不可終日的，說到底也只有諸如傅榮這樣的員們。這廂宣統剛登基，榮升為攝政王的醇親王載灃已經迫不及待地展開了他為兄弟緒報仇的行，一個月后塵埃落定，袁世凱以足疾上奏回籍，載灃趁機罷免其職，準其回鄉，袁世凱徹底了一名手中無權的庶民。

這已經算是最好的結果，坊間傳說攝政王原本是想殺袁世凱的，嚇得袁世凱跑到天津躲了兩天，虧得有朝中大臣勸諫攝政王，說是怕殺袁世凱會激起北洋六鎮新軍兵變，又怕洋人那里對朝廷有看法，這才給了袁世凱活命的機會。

雖然早已料到結局，但事實擺在面前，傅榮仍舊是有些承不住。他每天都提心吊膽地，打探著朝廷里的人事變，生怕有一天落到自己頭上，又擔心葉際洲會對自己下手，愁得半個月里花白了頭。

傅蘭君勸他：“這樣提心吊膽，不如自請辭。爹您年紀也大了，何苦跟人惡斗。斜風細雨，不如歸去，到鄉下去，蓋個茅屋……”

突然噤住了聲，一時間鼻腔酸，說不出話來。

想起了那一年在鳴山上顧家別院里，在顧靈毓人為制造的萬點星里和他的那番對話。

“要一臨水的小院，有蓋茅草的屋頂。春天桃花微雨，晚上在床頭聽一夜雨聲，天明推門看枝頭的桃花。春到小桃枝，荷塘里鴛鴦戲水，樹梢上喜鵲喳喳，你說不？”

“則矣，但是大小姐，一夜雨后茅草屋的屋頂是要雨的，你確定你能忍？”

“就知道你這個人沒意思，專掃興。”

“所以你要真到鄉下去，還是得帶著我啊。”

“帶你做什麼？”

“為你抱茅草修屋頂啊。”

“還算你識趣。”

“為你抱茅草修屋頂，也陪你在床頭聽雨聲啊。”

是誰？那清冽如泉水、清脆如黃鶯的聲音，是屬于哪個年哪個，哪對恩的小夫妻？

轉眼就到了年關，一個切實的問題擺在了面前：要不要回顧家過年。

盡管顧靈毓和傅蘭君已經走到了這一步，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們還是夫妻，沒有做人媳婦的大過年的待在娘家的道理，何況夫家高堂尚在。

傅蘭君不想面對這個問題，只好佯裝無知，每次都用別的話題岔過去。

新年的腳步一天天近了，臘月二十八，傅蘭君坐在走廊扶欄上，逗著畫眉鳥看下人們打掃花園，爹新的這只畫眉鳥脾氣大，趁傅蘭君不防啄了一口的手指。

傅蘭君挲著手指，眼前突然浮現出在齋普爾的那一年，在史斯家的花園里逗畫眉，一個看上去漂亮輕佻的年輕中國男人突然出現，逗弄說：“畫眉畫眉，閨中趣味。小姐看畫眉，一定是心里有人了。”

那時的心里確是有人了，那人卻不是后來的他。

那人……已經死了，死在了顧靈毓的監督下，一把刀結束了一條鮮活的命，隨之而去的，還有和顧靈毓的孩子，那個還沒出生的孩子。

花園里有小孩子興的聲，傅蘭君循聲過去，是個剛剛會走路的孩子，穿得花團錦簇鮮紅翠綠的，穿著虎頭鞋戴著虎頭帽，由當娘的扶著在地上搖搖晃晃地走。

孩子娘是傅家廚娘的兒，今天來府里幫忙的，注意到傅蘭君的視線，有些驚慌有些赧，傅蘭君笑一笑：“孩子真可，能給我抱抱嗎？”

那當娘的膽大起來，抱著孩子走到傅蘭君面前，里說著謙虛的話兒卻是掩飾不住地炫耀。小的孩子有一撲鼻的香氣，傅蘭君真妒忌。

如果我的孩子順利出生，到明年這個時候，也可以走路了。模模糊糊地想。

去年端午那天的冷意又在四肢百骸里如樹藤般生長蔓延，又想起顧靈毓那張看不出悲喜的臉，說著“如果不是我的，孩子又怎麼會死？如果是他的，你又怎麼會舍得讓孩子死”。傅蘭君打了個寒戰，繞不過這道坎兒去，繞不過！

我和他之間，可能只有回憶了，靠在欄桿上悲哀地想。

漸漸有腳步聲近了，一只手輕輕搭在肩上，轉過頭，是傅榮的臉。

傅榮在面前坐下來，不同兜圈子，單刀直：“你打不打算回婆家過年？”

傅蘭君低下頭不說話，傅榮聲音嚴厲起來：“總逃避著也不是辦法，一句話，還想不想和他過下去，不想過的話就和離。”

和離？傅蘭君嚇了一跳，從未想到過這個！即使當初對顧靈毓說讓他放自己走，也真的只是想離開，但從未想過和離這條路。

抬起眼睛看著傅榮，傅榮臉嚴峻：“對，和離。趁你們倆都還年輕，趕在爹下野前，你能再找個不錯的歸宿，他也能有個好仕途。”

傅蘭君茫然了，這怎麼又和仕途扯上了？

傅榮冷笑：“葉際洲一向想造罪名致阿秀于死地，說到底還不是因為他是我傅某人的婿？說是袁世凱門生，程東漸不也是？但你何曾見葉際洲打程東漸了？年輕人的政治立場，稍加拉攏游說，就容易搖得很，但老婆岳父鬧不好就是一輩子的事。他痛恨阿秀如痛恨我的左膀右臂，若阿秀不再與我有瓜葛，葉際洲會對他怎樣，殊不可知呢。”

他向傅蘭君：“怎麼樣，和離是不是個好主意？對你好，對他也好。”

傅蘭君心如麻：“我再想想……”

傅榮站起來：“今天已經臘月二十八了，最遲后天早上，告訴我你的打算，和離，還是回顧家過年。”

傅蘭君一夜沒睡，想得頭痛裂卻依舊不能下定決心。第二天裝病躲在房間里，怕一出房門遇到傅榮就會被問是否要和離。

很多年前也是這樣，那時躲避的是婚。

躺在床上睜大眼睛著帳子頂，傅蘭君心想，我們兩個人之間真奇怪，嫁的時候不愿嫁，離的時候卻也不愿離。

門突然被敲響，姨娘的聲音在門外響起：“蘭君，快起來，看誰來了。”

傅蘭君的心微微搐了一下，難道是他？

慢吞吞地梳洗完畢來到前廳，看到一個悉的影側坐著。大過節的，他穿著元寶暗紋的絳紅馬褂，戴著瓜皮小帽，帽正是鮮亮的寶藍，規規矩矩地坐在那里，全無軍人的肅殺氣，就像一個普通的漂亮的富家子弟。

多日子沒見過他這樣了，從南嘉木被捕的那夜開始，每次見他，他都是軍人打扮。

聽到腳步聲，他轉過頭著傅蘭君，輕輕地問了一句：“來啦。”

傅蘭君輕輕點點頭，走到對面坐下。

顧靈毓這次來，當然是為接回家過年。他既然已經來了，沒有不跟他回去的道理。

告別了爹和姨娘，傅蘭君攙著顧靈毓的手上了顧家的馬車，車廂里只有他們兩個人，馬車搖搖晃晃，搖不車廂里的寂靜，晃不散車廂里的沉默。

馬車漸漸遠離傅家，走的路卻不是去往顧家的路，傅蘭君疑起來，起簾子看一眼外面：“走錯路了嗎？”

顧靈毓按住的手放下簾子：“沒有錯，我們不回顧家，我們去山上。”

他手心滾燙，傅蘭君被燙了一下，回了手。

山上，他與定的山上。他為什麼要帶去那里？答案顯而易見。

仔細看他一眼，這才發現，他上穿的這服，可不就是那年在山上穿的那件？

舊夢重溫……真的可以將冰冷的心重新焐熱嗎？

馬車沉默地繼續往前走，到山腳下的時候，天上突然飄起了雪，傅蘭君出手去接雪花，雪花融化在手心里，帶來涼意。

那年的那一天，天上也在下雪。

看上去似乎是天注定了要將那日重演以彌合他們之間的裂痕，雪花的涼意沖刷著手心，傅蘭君躁的心漸漸平靜下來。

決定，聽從上天的安排。

但上天似乎并不如想象中那樣善意，馬車上了山在別院前停下來，和顧靈毓剛剛下車，就有人匆匆趕了來，是楊書生。

他滿面焦，在顧靈毓邊耳語兩句，顧靈毓眉頭蹙起，他回頭一眼傅蘭君，眼神里滿是猶豫掙扎。許久，他走到傅蘭君面前，輕輕說：“軍營里有些事，我去去就回，等我。”

著他的背影，傅蘭君的心沉沉地墜了下去。

獨自在山上逛了一會兒，不知不覺又來到了齊云山的墓前，被那冰冷的墓碑灼傷眼睛。又回到了別院，走進了那間小鏡宮。

小鏡宮多日無人居住，嵌在墻上的鏡子都蒙了塵，傅蘭君打了一盆水用布巾拭鏡子上的灰塵，一塊鏡子嵌得不牢掉了下來摔碎在地上，傅蘭君怔怔地著，碎裂無數片的鏡子里有千萬張破碎殘缺的臉，的心里突然生出了不好的預。

傍晚，桃枝來了，說是姑爺差人把來的，讓伺候小姐。

傅蘭君問桃枝：“你知道軍營里發生什麼事了嗎？”

桃枝眼神閃避，支支吾吾的：“聽說是新軍有士兵和巡警打架鬧事，被警局扣押了，鬧事的新軍士兵是姑爺手底下的人，所以要姑爺回去理下。”

真的是這樣嗎？傅蘭君狐疑地看著桃枝，桃枝卻已經收拾好了房間推門出去：“該吃飯了，我去廚房做飯。”

晚上，顧靈毓沒有回來，只是派人捎話來，說問題有些棘手，讓傅蘭君在山上多等他些日子。

傅蘭君這一等，就等到了過年。

大除夕晚上，山上別院里只有和桃枝兩個人，時間一點點過去，顧靈毓還是沒有回來。天將黑，傅蘭君霍地起：“不等了，桃枝，咱們下山，回娘家。”

桃枝不，傅蘭君提高了嗓門：“你聾了？”

桃枝吭哧半天憋出一句話來：“小姐咱們還是乖乖待在山上吧，現在就算下了山，也過不好年。”

這話什麼意思？傅蘭君再三問，桃枝終于坦承：“我上山之前，老爺跟我說，他不讓人來，咱們就別下山。”

為什麼？傅蘭君愣住了，桃枝咬咬牙，一副豁出去的樣子：“新軍和巡警那件事沒那麼簡單。我聽見老爺和姑爺說，恐怕革命黨要趁老佛爺和先皇剛駕崩鬧事，山下現在不安全。”

那麼，顧靈毓下山是為了……彈革命？

南嘉木就義那天的雷聲又在耳畔轟隆響起，仿佛看見了刑場上流淌的鮮。

彈革命……又是一場流河的殺戮！

傅蘭君口憋悶嘔，站起來，無論如何，哪怕沒什麼用，也要下山去！

桃枝擋在門前攔住，就在兩個人糾纏不清的時候，門被推開了，一陣冷風裹挾著雪花吹進來，顧靈毓立在門前，他沒有穿軍裝，而是一便裝，過年的新，簇新喜慶。

但是有遮掩不住的腥氣，傅蘭君打了一個寒戰，抬起頭看著顧靈毓，輕聲問：“死了多人？”

顧靈毓垂下眼睛，沒有回答。

傅蘭君很快就自己知道了這個答案。

因為是新帝登基后發生的第一場叛，故而凡參與者皆不姑息，部分節嚴重的人甚至被梟首示眾，一個個灰頭土臉淋淋的腦袋被高高掛起，人死后尸還要此大辱，這些“黨”的親人們敢怒不敢言，只能著人頭咬牙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