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安府 1911,宣統三年,辛亥
『你們想要他的命,是嗎?』
『真巧,我也想要他的命。』
對于傅蘭君的歸來,顧家合家上下都沒有什麼表示,仿佛從未離開過,也仿佛就沒有回來。
傅蘭君終日就待在房里,或是去姨娘的房里探和說說話。不去見顧家其他人,顧家其他人也不來見。即使那個春節,也沒有和他們一起過,而是和姨娘還有桃枝一起,清清淡淡地吃了頓飯。
想必他們也從來不喜歡的吧,過去礙著知府千金的份和虛與委蛇地客套著,如今已經是落的凰,雉不如,他們也就懶得和裝樣子,只當是個可有可無的人。
不,也不全是這樣。有一天桃枝從外面回來,悄悄對傅蘭君說:“我聽到姑爺和太太吵架,太太讓姑爺趕休了你,說什麼程小姐對姑爺一往深現在又是巡夫人的干兒,要姑爺看清形勢別犯渾。”
傅蘭君麻木地“哦”了一聲,心里想,程璧君什麼時候了葉夫人的干兒?
張氏不喜歡是理之中的事,這樣一個年輕守寡的人,又曾遭遇過那樣的不公,活到現在,心里恐怕只剩下了一口氣,這口氣只能靠兒子來爭,對于一切妨礙兒子爭這口氣的人或事,恐怕都是充滿了厭惡的吧。
正想著,顧靈毓回來了。
他推開門走進來,傅蘭君正臥在床上想心事,看到他,不由得往墻角了,顧靈毓的腳步一滯,半天他低低地說了句:“我回來拿點東西,很快就走。”
他走得果然很快,匆匆忙忙從桌子里翻出點什麼東西轉就走,走到門邊時他突然回過頭來,久久地凝著,一副言又止的模樣。
最終他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可是傅蘭君知道他想說什麼。
就快到他的生日了,下個星期就是他的生日了。
顧靈毓離開后沒多久又突然返回來。
他的神很不對勁,臉蒼白,直直地看著傅蘭君。傅蘭君心里生出不好的預,手腳發冷,聲問:“怎麼了?”
傅榮死了,死在了牢里,舊疾復發,病來得又兇又急,還沒等到大夫趕到,人就歿了。
傅蘭君踉蹌兩步,跌坐在地上昏死了過去。
顧靈毓花錢托人把傅榮的尸從牢里弄了出來,停靈在白鹿庵中,待來日扶靈回鄉安葬。傅榮并非寧安人士,人死總要葉落歸的。
傅蘭君對顧靈毓說:“謝謝你。”
近來又消瘦了,看上去分外伶仃可憐,顧靈毓聲音低低的:“你我是夫妻,謝的話大可不必。只是,你還記得剛親那年我對你說過的話嗎?”
那一年……那年顧靈毓的生日,傅蘭君下了一碗加料的壽面給他,讓他害了兩個星期的腸胃病,為此歉疚不已,鞍前馬后,他卻說:“……要想補償我很簡單,只要以后每年生日你都給我做一碗壽面就好。”
一碗壽面啊……對于他們這場婚姻,他要求的只是一碗壽面。
因為種種原因,去年他沒能吃上這碗壽面,今年,他想向討回來,他不要說謝,只想討答應過他的那一碗面。
傅蘭君轉過頭去,說:“我還想在這兒陪我爹一會兒,你先自己回去吧。”
顧靈毓點點頭,轉離開。
傅蘭君獨自一人跪在父親靈柩前發呆,這一碗面……該給他做這一碗壽面嗎?他們兩個都心知肚明,這何止是一碗面,這明明是余下的后半生。
抱住傅榮的棺木,將臉在冰冷的棺材板上,喃喃道:“爹,你給兒指一條路吧。”
后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傅蘭君回過頭:“誰?”
谷雨這天是顧靈毓的生日。
這一天逢雙喜,顧靈毓不僅過生日,還升了職,連升三級,升到了標統,理由是近來剿滅黨有功。
雙喜臨門,又趕上假日,一大早來道喜祝壽的人就絡繹不絕的,這份熱鬧一直延續到了晚上,直到夜宴吃罷,賓客們才紛紛散去。
顧靈毓已經喝得半醉,他腳步踉蹌醉醺醺地回到后院,他和傅蘭君的那間小屋關著門,但有暖黃的燈隔窗出來,顧靈毓微微一笑,走上前去推開門。
桌子上放著一只青花碗,再普通不過,畫的是比翼鳥落在連理枝上,雄鳥親昵地用喙為雌鳥梳理著羽,是親的時候傅家的陪嫁。
青花碗里有一碗清湯面,再清淡不過,一只圓滿的荷包蛋臥在面上,一把碧翠的蔥花浮在湯上,像顧家今天晚上月下的荷塘。
一雙烏木鑲金筷橫擱在碗上,面剛做好不久,還熱著,有裊裊熱氣升上來。顧靈毓抬起眼睛,隔著氤氳白霧,傅蘭君就站在桌子對面,垂著眼睛看不清表,圍還系在腰間。今天穿得很喜慶,像是當年剛做新媳婦的頭三個月里那樣,一鮮艷俏麗的紅,紅珊瑚耳墜、綠翡翠手鐲,得于這個日子而講是那麼相宜,顧靈毓看一眼,又看一眼面,問:“給我做的?”
傅蘭君沒有說話,只是在對面坐了下來。
顧靈毓拿起筷子,剛要去挑面卻又頓住,筷子停在半空中。晚上他在前廳喝多了酒,頭腦早已經醺醺然,被麻痹的神經控制不住表,他的臉上笑瞇瞇的:“剛在宴席上他們還都祝賀我,說我前途無量。是啊,生日這天升了標統,手底下從此有了一千多號兵,又是才二十七歲的年齡,可謂是前途似海,來日方長。可是我自己卻想,一個男人倘若連妻子的笑臉都得不到,又算哪門子的功。”
他自嘲地笑一笑,對面的傅蘭君不自在地了一。
筷子夾住一面,顧靈毓說下去:“所以,謝謝你,謝謝你這一碗面,全了我今天這個圓滿的生日。”
他的聲音低下去,像霧靄隨風向四下消散:“本來,咱們兩個之間鬧到今時今日這個地步,我以為這碗壽面不會有了。”
他抬起頭來,對傅蘭君笑一笑:“你還記得給我做這碗壽面,還記得結婚第一年我說過的話,我很開心。”
傅蘭君卻突然抬起頭喊住了他:“不要吃。”
顧靈毓筷子停在邊,卻沒有放下:“為什麼?”
傅蘭君慌地低下頭:“面冷了,我去給你熱一熱。”
不等顧靈毓答話,端起碗推開門朝廚房走去,端著碗的手有點抖,顧靈毓目送戰栗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中。再回來的時候兩手空空,垂著頭不看顧靈毓,只是低聲說:“摔了一跤,面都潑在地上了,不能吃了。你回去吧。”
顧靈毓點點頭,他的眼角眉梢有失在流淌,他還是站起來轉離開,在他一只腳踏出門的那一瞬間,傅蘭君突然在他背后開口,聲音低低的:“剛才那碗面里有毒。”
他的腳步頓了一頓,只有片刻,旋即恍若未聞地繼續往外走,傅蘭君終于聲嘶力竭地喊出來:“我說剛才的面里有毒!是砒霜,我給你的壽面里下了砒霜,我想毒死你,顧靈毓,你聽到沒有,我想在你生日這天毒死你!”
一瞬間,顧靈毓筆的肩膀倏忽垮塌,但也只是一瞬間而已,他迅速撤回腳步關上門,大步流星走到傅蘭君面前捂住的:“閉,你想鬧得盡人皆知嗎!”
傅蘭君趴在他的臂彎上笑了,笑得很急促,像是不過氣來,笑著笑著又哭了,淚水洇了他的袖,滾燙過后是冰冷,顧靈毓一不地站著,攬著任由發癲。半天,傅蘭君抬起頭看他,的臉因為缺氧而緋紅,表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問顧靈毓:“為什麼不殺了我?”
顧靈毓沒有說話,整個人好像已經凝一座雕像。
傅蘭君低聲呢喃:“你為什麼不殺了我?你已經殺了那麼多人,多殺一個我對你來說有什麼分別?”
跌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語:“我知道你是為什麼,兄弟的可以染你的紅頂子,我卻不能,你存心報復我,你就是想看我生不如死……”
顧靈毓的視線往下,落到上。今天的多漂亮啊,像他們剛剛做真夫妻的那天早上,他醒過來,背對著他坐在梳妝臺前,金暈開一鮮亮亮的紅,小聲哼著歌,正往鬢角上簪一朵蓓蕾初開的白春。他斜倚在床頭,半夢半醒里微微笑著觀賞了小妻子描眉簪花獨自快樂著的全程,直到發現他醒了,驚嚇似的轉過,那時候轉過頭的,紅珊瑚的耳墜子飛,臉上有一層又又怒的薄薄桃紅,大紅的服襯著,生活潑得簡直不像話。那時他躊躇滿志,滿心以為自己可以讓這份生一直延續下去。直到南嘉木事發,及至的父親亡故,眼看著的彩黯淡下去,像是一叢曾沐浴著和風和的玫瑰被攝進了相片里,掛在死氣沉沉的墻上一層層地蒙灰。他曾以為,上那種似新婚之時的艷麗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眼前的換了紅衫依舊是那俏麗模樣。
可是這樣俏麗的卻是要殺他的!
而他竟然在看到的那一瞬間幻想過穿舊衫是為跟他和解,甚至是為了給他的生日慶賀……顧靈毓的眼神里閃過一痛楚,半天,他開口:“你為什麼要殺我?”
傅蘭君笑了:“我是革命黨呀。我的父親是革命黨,我的人也是革命黨,我殺你,殺你這個手上沾滿革命志士鮮的劊子手,是在繼承他們的志,為他們報仇啊。”
顧靈毓的眼神漸漸平靜下來,他看著傅蘭君:“你瘋了。”
他清晰地重復了一遍:“你瘋了。”
宣統二年五月初四,傅蘭君永遠記得這個日子,這是“瘋了”的開始。
馬車已經備好,就停在臥室門口,整個人被橫摜在床上,雙手雙腳被縛,也被手帕塞住,彈不能,發不出聲,只能聽到外面的談話聲。
外面黑聚集了一堆人,顧家的主子們,下人們……大家鬧哄哄的像在看戲臺上的武丑戲。傅蘭君聽到了婆婆張氏的聲音,張氏的聲音不同于平時,很尖利,質問顧靈毓:“到底是怎麼了?”
顧靈毓的聲音沉靜,一如往日:“蘭君瘋了,我打算送去山上別院靜養。”
張氏的聲音低下去,不可思議又帶著異樣的興似的:“好好一個人怎麼說瘋就瘋了?”
顧靈毓流利地回答,這個借口想必他已經反復琢磨了一整夜:“因為父親去世打擊過重所以迷了心。”
張氏沉默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問:“這麼說來,已經是個廢人。你的日子可還長著,一個廢人能為顧家延續香火嗎?不如休妻重娶……”
顧靈毓打斷的話:“父親剛去世我就休妻,別人未免會說些攀附權貴拋棄糟糠的閑話。”
張氏的聲音復又尖厲起來:“怕什麼閑話?怕人說你攀附權貴拋棄糟糠,就不怕人疑你同黨腹誹朝廷?”
顧靈毓再度打斷的話,他的反駁聲沙啞而高,帶著撕裂般的痛苦:“我憑什麼放了?與人私通辜負我意,讓整個寧安城的人都看見我頭上這頂綠帽子,我憑什麼放去逍遙快活?”
他終于將自己的恨意宣之于口,所有人都被他在此刻磅礴噴發的、長久以來深埋于心的痛苦和恨意所震懾,沒有人再說話,顧靈毓轉踹開門走進臥室,打橫抱起傅蘭君,在眾目睽睽之下抱著坐上馬車。
轎簾落下的瞬間,傅蘭君朝外看了一眼,記住了窗外那張張臉,驚訝的,同的,幸災樂禍的……之前顧靈毓強喂吃下的安眠藥起了作用,沉沉地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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