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生就坐在那里，奉顧靈毓的命令上山來保護他的妻弱子，他雖然對山下況憂心如焚，也不敢擅自離去。

傅蘭君在他對面坐下來，垂著頭，半晌，輕聲問：“他會死嗎？”

楊書生不自在地挪了挪，回答：“我不知道。這次革命黨起事，敗與否誰也不知道。敗是常態，是僥幸，但怕就怕這一分僥幸……”

傅蘭君點點頭，站起來：“我知道了。”

朝臥室走去，走到門口又停下腳步：“你也累了，去客房休息吧。”

楊書生臉上有些遲疑，傅蘭君寬他似的一笑：“下面打得如火如荼，誰有閑心管山上，他讓你送孩子上山來，無非也是覺得山上最安全罷了。”

聽一席話，楊書生站起來微微向欠了欠，走向了客房。

傅蘭君著他的背影，一直到他關上客房的門，然后快步走回了臥室，再出來時，上披著斗篷，輕輕推開門走出去，墨藍的影融夜中，像一滴墨滴進了硯臺。

半夜桃枝起夜，一聲尖聲劃破夜空，楊書生被吵醒，快步走到發出尖的傅蘭君的臥室，桃枝手里著一張紙，面如死灰：“小姐不見了！”

紙張飄落在地上，上面寫著一行娟秀的小字：幫我照顧好孩子。

此時，天微亮，傅蘭君已經到了山下，這場像是已經結束了，大街上一片狼藉，不知結果到底如何，傅蘭君步履匆匆直奔馮薇家而去。

天還早，馮薇家大門剛開，門房睡眼惺忪，看到傅蘭君一臉疑：“小姐是？”

傅蘭君言簡意賅：“我來找你們小姐，煩請你通報一下，就說，學堂里的老朋友，來找應當年的誓了。”

等了很久終于等到馮薇，馮薇一臉的詫異：“你怎麼在這兒？顧家人說你瘋了……”

傅蘭君打斷：“說來話長，你先告訴我，現在城里是什麼況？”

馮薇和盤托出，這場仗已經打完了，革命黨可謂大獲全勝。大半新軍倒戈革命黨，知府攜帶家眷連夜逃出城去，現在寧安的政府機關已經被革命黨全盤接管。

傅蘭君問：“他呢？”

馮薇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老實回答：“他現在被關押在知府衙門里。這次起義，他既不響應也不抵抗，所以很讓人為難。革命黨里有人贊策反他，有人覺得他手上沾滿革命志士鮮，應當殺之祭亡靈。”

傅蘭君的心搐了一下，問：“哪一方占上風？”

馮薇輕輕嘆了一口氣：“殺。”

傅蘭君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馮老師，你還記得那年在學堂里你對我許過的諾嗎？我幫你掩護段續，你答應我將來如若革命功無論如何幫我保顧靈毓一命。”

馮薇困不已：“你真的要救他？他把你當瘋子一樣在山上關了一年，你竟然要救他？”

傅蘭君凄凄慘慘地笑著：“我與他之間，一筆孽債難以清算，不足為外人道。

我只求你，救他這一次。你是革命黨，你爹是咨議局議員，寧安城里數得著的耆老，我記得你曾說過，你爹私下里與革命黨有來往。”

是有備而來，馮薇無奈，只得說：“我去問問我爹，你跟我來，藏在我房間里，不要讓人知道你是顧夫人。”

傅蘭君在馮薇的房間里藏了半天，天快黑的時候馮薇回來了，眼角眉梢都是喜：“恭喜你，顧靈毓的命保住了！”

在傅蘭君邊坐下來，喋喋不休說起今天爹和革命黨的鋒來。爹到知府衙門的時候，主張殺的人正氣勢高漲，擒賊先擒王，馮老直接找到一號人，以咨議局議員和商紳代表的份向他表面建言實則談判。馮老的意思是，如今大局初定，當以維穩為上，此時大開殺戒，一則不利于民心穩定，二則顧家乃是寧安族，殺他會令其他商紳們惶惶不安。須知為防商紳們與革命黨聯絡，清廷一直在散播革命黨殺富濟貧的謠言，此時革命黨殺顧靈毓，不正應了清廷散播的謠言？其三，顧靈毓是新軍標統，手下軍士眾多，這次他按而不發，一標中不乏聽其號令者，如果殺了顧靈毓，讓其他軍士怎麼想？如果有人借機傳謠，令新軍中未響應起義的士兵們人人自危，焉知他們不會做出亡命之徒干的事來？

他提議，留顧靈毓一條命，但暫時解其職逐出軍營。

最終他的提議得到贊同，顧靈毓現在已經被放回了家。

傅蘭君一顆心悠悠落地，站起來：“多謝你和馮老，既然已經沒事了，那我就告辭了。”

走出兩步后，又停下腳步回過頭：“今天我來找過你的事，拜托你不要向任何人說。”

走出馮家外面天已黑，傅蘭君茫然地站在四合暮中。眼前這條路多麼悉啊，這是從學回家的必經之路，無數次和顧靈毓一起牽著手慢慢地走回家去。

今晚月很好，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現在這路上就只剩下一人，慢慢地走著，朝鳴山的方向走去。多麼不可思議的一天，不顧生死地下山來，就為救自己的殺父仇人一命。當一切塵埃落定，那對自己的嫌惡又蔓延到全，恍恍惚惚地走著，直到一輛黃包車與肩而過，把刮倒在地上。

那黃包車夫手忙腳地把攙扶起來，再三向道歉，問要去哪里，作為賠償自己愿意送回家，傅蘭君報了鳴山，整個人筋疲力盡般，沉沉地倚在車上。

黃包車跑得很快，眼前風景閃過，傅蘭君突然覺察出不對來：“這不是去鳴山的路！”

那車夫不說話，只是加快了步伐，傅蘭君想要跳車卻每次都被顛回車里，黃包車終于到了自己的目的地，那車夫一把攥住傅蘭君的手腕把拖下車來，眼前是一座破廟，他一直把傅蘭君拖進廟里才摘下自己的斗笠：“，別來無恙啊。”

看清楚他的臉，傅蘭君心一驚，是陳皮！

陳皮“嘿嘿”笑著：“原本想去山上請和小爺的，沒想到在山下就遇見了，您說，這是不是緣分？”

傅蘭君警惕地看著他：“你想干什麼？”

陳皮一臉無賴：“沒什麼，想請爺過來敘敘舊而已。”

他果然是為了顧靈毓！

他拍一拍手，一個年輕男人走出來，眼神鷙地看著傅蘭君，傅蘭君忍不住打了個激靈。

陳皮攬著那人的肩膀：“給介紹一下，這位是革命黨里的一條好漢，他的兄弟也是革命黨，去年不幸暴，被朝廷走狗給砍了頭，你說，這樣大的海深仇，該不該報？”

傅蘭君一個激靈。

事比想的復雜，原以為陳皮這種無賴綁架自己無非為財，現在看來，他們是想要顧靈毓的命！

想清楚了事，反倒冷靜下來，對陳皮說：“你綁架我沒有什麼用，我和顧靈毓早已經反目仇，我想你不會不知道，他對外宣稱我是瘋子，另娶了他人。

你看我像個瘋子嗎？”

陳皮皺著眉頭：“這……”

傅蘭君繼續說下去：“你知道他為什麼要誣陷我是瘋子嗎？因為他要攀附富貴，而我是的絆腳石，他原本娶我也是為結我爹，我爹一去世，他立刻就娶了別人。這樣的人，你覺得他會為了我犧牲什麼嗎？”

話音剛落，破廟的門被推開，顧靈毓裹挾著一涼意出現在面前：“我來了，把不相干的人放了。”

陳皮制住傅蘭君，兩個人在影影綽綽的帷帳后，模模糊糊的。

陳皮對著傅蘭君“嘿嘿”一笑：“看上去況跟想的不太一樣啊，爺這明顯還對有。”

傅蘭君沒有答話，隔著帷帳看顧靈毓，解甲歸田的他穿著一長衫。著他，不說話，似是要癡了。

陳皮揚聲道：“爺，別來無恙啊。”

陳皮拉開帷帳，顧靈毓過來，他眉頭微蹙：“是你，我應該早殺了你的。”

陳皮手里握著一支槍，得意揚揚地用槍口著傅蘭君的頸子：“事到如今還要逞強，怎麼，你老婆在我手里，你還打算講上一段禮義廉恥的大道理給我聽？”

顧靈毓的眼珠子了：“你想怎樣？你要的錢我帶來了，都在這里，放了，這些都是你的。”

他把箱子放在地上慢慢打開，一箱子白花花的銀元在燭里閃爍著刺眼的，撓得人心，陳皮向前邁一步又停住腳步：“你以為今天的事單用錢就能解決？”

他用腳把箱子勾過來，貪婪地踩在腳下，對顧靈毓暴喝道：“跪下！”

傅蘭君渾一震，抬起頭來看陳皮，陳皮臉上出獰笑：“沒聽到嗎，我讓你跪下！”

顧靈毓微微側過臉，視線極快地從傅蘭君的臉上過，然后他起長衫下擺，“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地上的積灰揚起，陳年的灰塵讓整個破廟的空氣變得嗆眼睛辣嗓子，傅蘭君別過頭去，垂下了眼睛。

余里的顧靈毓跪在地上，板直。陳皮示意那同伙過來看住傅蘭君，自己舉著槍走到顧靈毓邊，他猝不及防一腳猛踹在顧靈毓的背上，看著顧靈毓倒下去，他的臉上出得意的笑容：“顧爺，當年初見，你好威風啊。居高臨下的，把我罵得像個畜生，打得我在破廟里躺了好幾天，被花子欺負。從那時候起我就發誓，這筆債以后一定要討回來。”

他從香案上撿起一木：“我是沒你那樣的好武功，只能用這個伺候爺，你別嫌棄。”

他揮舞著木劈頭蓋臉地朝顧靈毓的上招呼，木砸在顧靈毓上發出沉重的悶響，漸漸地有骨骼碎裂的聲音，鮮從顧靈毓的額頭和角流淌下來，他支撐不住了倒在地上。陳皮已經瘋了，他拳打腳踢地凌著顧靈毓，一邊打一邊辱罵著他：“你有什麼了不起，不過是個二世祖廢，討債的孽障，克死爹娘的東西。你每天裝得高傲尊貴，你你娘誰把你當親人？你連自己老婆都看不住，寧安城最大的綠帽子就扣在你頭上……”

陳皮轉過頭看傅蘭君，高聲問：“傅小姐，聽得可解氣嗎？”

倒在地上恍如死人一般的顧靈毓突然掙扎了一下，他睜開眼睛，過霧去看傅蘭君，霧茫茫看不清的表，他只聽見說：“解氣，多謝你。”

顧靈毓的心搐了一下，他喑啞地笑了，一串串的沫子從角溢出來，滴在地上，洇了塵土。

顧靈毓聽見了傅蘭君的腳步聲，輕輕的，像無數次同他鬧跟他玩捉迷藏的游戲時那樣。

那輕輕的腳步聲近了，在自己的耳邊停下來，傅蘭君的聲音在他的上方響起，在和陳皮說話，的聲音很輕卻很冷，顧靈毓聽見說：“你們想要他的命，是嗎？”

始終在一旁站著的那人開口：“當然要他的命！我哥哥就是死在他手里的。我不服氣，憑什麼革命都勝利了還不許我報仇？我就是要他給我哥哥償命！”

傅蘭君輕輕一笑：“真巧，我也想要他的命。”

問那其實還應該稱之為男孩子的小革命黨：“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仇人。他殺了我的人，害死了我的父親，我曾經嘗試過殺他卻失敗了，反而被他污蔑為瘋子關在山上，過著不人不鬼的日子。今天我跑下山來，就是因為聽說他被革命黨抓住了要被死，我就是來看他死的，替我的人我的父親看一看這個狼心狗肺的人，他的是不是紅的，是不是熱的。誰知道這幫革命黨竟然連殺人的勇氣都沒有。你們現在抓住了他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