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又恢復了之前的寧靜。

顧靈毓靜靜站在樹下，沒有說話。

半夜傅蘭君醒來，看到他坐在床頭，癡著窗外，窗外一明月高懸，月照在床上籠住顧靈毓，窗欞子的影子也投在他上，他像是被這月囚住了。

傅蘭君閉上了眼睛。

明天，他們就要回寧安了。

1913年，離開這村子的那一天，天上沒有下雨，晴空萬里。

他們和屋主人那對夫妻道了別，踏上來時的船，一路上都沒有任何話說，這一天風向利于回程，他們從村子里回到寧安，比來的時候用了好些時間。

船到寧安碼頭，顧靈毓跳下船手攙傅蘭君下船，他對說，三天后，等離開寧安的時候，他會把孩子帶給。

1913年6月3號，傅蘭君最后一次見到顧靈毓。

這一天扶靈離開寧安回老家，爹和姨娘的靈柩已經抬上船，行李也都收拾好了放在船上，桃枝在船上等，遵照之前和顧靈毓的約定，傅蘭君在阿蓓家等顧靈毓帶孩子來。

等到天黑，顧靈毓終于來了。

傅蘭君倚在門口等他，暮里，一個高高的影牽著一個小小的影漸漸近了，傅蘭君的心提到嗓子眼，想迎上去，腳上卻像墜了千斤重。那一大一小終于走到眼前。顧靈毓抱起孩子，傅蘭君癡迷地看著雪兒的臉，距離上次見他才過去半個多月，但是他仿佛又長大了很多。顧靈毓低聲說：“走吧。”

他們坐黃包車去碼頭，小小一輛黃包車坐著兩大一小，有些，兩個人只好肩膀挨肩膀地靠在一起，孩子已經睡著了，傅蘭君把孩子抱在懷里，臉地著他的臉，顧靈毓一邊著孩子一邊囑咐傅蘭君：“雪兒喝不得牛，喝了會吐，還會長風疹，千萬不要讓他喝牛。他容易，一天要吃四頓飯，千萬別著他……”

對于這孩子的一切他都細致微地知曉著，他一定極了這個孩子吧，又想起那一年他跪在佛前為孩子祈禱的背影，傅蘭君有些替他心酸。

一路上跌跌搖搖晃晃，最終還是到了碼頭。

顧靈毓把孩子抱下來，又把傅蘭君扶下來。

傅蘭君抱起孩子，剛想要轉走，顧靈毓突然住了，回過頭，顧靈毓舒展開手心，一枚金玫瑰針靜靜地躺在他的手心上，他拿起針，傾別在傅蘭君的襟上：“對不起，我不能還你一個他，只能把這個還給你了。”

他的呼吸打在傅蘭君的間，暖暖的，讓傅蘭君如鯁在。

傅蘭君抱起孩子，顧靈毓揮揮手：“走吧。”

走到船邊，傅蘭君回頭，顧靈毓已經坐上了黃包車，只看得見他半個子，看不到他的臉和神。

傅蘭君踏上了船。

船沿江而下，船上生活難免枯燥，大人尚且承不住，何況小孩子，雪兒整日哭鬧，哭喊著要爹和娘，傅蘭君突然就想到了程璧君。

顧靈毓會怎麼對程璧君說？養了兩年，程璧君對雪兒總歸是有的吧，突然之間把雪兒從邊奪走，會傷心會怨恨嗎？

桃枝開解：“您就是圣母心腸，孩子本來就是您生的，他們從您這兒搶走的，您把孩子要回來怎麼能算是奪呢？再說了，對孩子好，八也是為了討好姑爺，現在孩子沒了指不定心里多高興呢，一年半載后生個自己的孩子，哪還記得有小爺？”

的話不是沒有道理，傅蘭君稍稍放寬了心。

行了半個月終于回到“故鄉”，下了船，傅蘭君有些茫然。

這里雖說是的故鄉，但實際很踏足，從小跟在傅榮邊天南海北地跑，唯獨故鄉，只在給爺爺遷墳和偶爾兩次度假的時候來過，對這里的一切都不悉，包括風土人……

聽說回來，族里便不斷有人來看，聯絡親的有，打秋風的也有……過了不到半個月時間，已經支出了不冤枉錢，桃枝滿臉的不高興：“小姐，這樣下去可不行，這些親戚咱們都算不過來是哪門子的，都來上門討錢，老爺留下的那點家底可經不住這樣糟蹋。”

傅蘭君也覺得頭痛。

更頭痛的事還在后面，一天早晨，桃枝帶來了消息，湖北又發了革命，被黎元洪給鎮了。

辛亥年才過去不到幾年，怎麼又了起來？

傅蘭君的心里有些，湖北向來是革命風暴的中心，他們孤兒寡母的，萬一出點事怎麼辦？合族里都是手要錢的，一旦出了事，并沒有什麼人可以幫襯他們。

見心里煩，桃枝吞吞吐吐言又止，傅蘭君問：“你到底有什麼話要說？”

桃枝把背著的手出來：“其實，前段時間整理從寧安帶來的東西時，我發現了這個。”

是一個大信封，傅蘭君狐疑地接過來，倒出里面的東西。

愣住了。

有三本英國護照：的，桃枝的，孩子的。

還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簡短的一行字：國多事，風云變幻，為保雪兒，出國避難。

這是誰放進他們行李的，顯而易見。

傅蘭君攥著信封捂在心口，的心臟一陣陣地疼，半天沒有說話。

1913年的秋天，傅蘭君帶著桃枝和孩子來到英國。

來之前聯絡了史斯夫婦和黛西，顧靈毓想得周到，知道在英國有舊友才選了英國。

傅蘭君在史斯家暫住了一個月，后來買了一棟房子，搬出了史斯家。

到英國后才知道，原來顧靈毓藏在行李里的不只是三本護照那麼簡單，還有一張儲蓄數額令人咋舌的匯銀行存折。那存折里同樣夾著一張字條，簡短地寫道：為雪兒長學習用。

傅蘭君沒有打聽顧靈毓的消息。

記得顧靈毓的話，從此后，我們再無任何瓜葛。

事實上沒有刻意打聽任何人的消息，對故國所有的了解都來自于報紙。從報紙上知道了國正在發生的事：袁世凱倒行逆施，國各地組討袁軍發起二次革命，二次革命最終被袁世凱武裝鎮，孫文、黃興都逃亡到了日本，袁世凱了中華民國的正式大總統……

真的如顧靈毓所說那樣，多事之秋風云再起，不只是中國，是整個世界。

1914年，來到英國的第二年，7月，發了第一次世界大戰，12月，國袁世凱登基稱帝……

無論世界怎樣，住在倫敦富人區的傅蘭君和孩子都是安全的。

有時在窗邊一坐就是一天，神思飄飛地想到國。顧靈毓在哪里？他在做什麼？國局勢這樣，他選擇了站在誰那一邊？

開了一間學校，接收窮苦的華裔孩子，教他們讀書。

再一次遇到管家錢叔的兒子小錢就是在這個學校里。

那是1923年的秋天，一天，一個著寒磣樸素的中年男人領著一個小孩子來學校，求校長傅蘭君給一個讀書的機會。傅蘭君一眼就認出了他：“小錢！”

那中年男人被這麼一，認真看了一下的臉，看清楚后他神大變，牽著孩子轉就跑。

傅蘭君攔住他：“不記得我了嗎？我是傅蘭君啊。錢叔呢，你怎麼也來了英國？”

小錢訕笑著：“是大小姐啊。沒想到大家里說的那個好心的中國太太就是您……我真沒臉見您，混這個樣子，唉。”

傅蘭君請他們吃飯，從談話里知道了他是1910年來的英國，在國他是個濫賭鬼，沒什麼本事，渡來英國后只能賣苦力，辛苦混到現在，雖說有妻有子，但也不過是一家人在爛泥塘里打滾，他想著孩子不能重蹈他的覆轍，于是送孩子來讀書。

傅蘭君問他為什麼來英國，還有錢叔去哪兒了，他支支吾吾地不肯正面回答，只說他來英國前他爹就死了，問他怎麼死的也不肯說，傅蘭君心想，多半是因為病。

最后一次見錢叔時，錢叔告訴了，父親被栽贓的真相，那時他還健壯得很，誰想到竟然沒過多久就死了？只得嘆一句，天命難測。

傅蘭君收下了小錢的兒子錢小善，故人之子，格外用心，錢小善人本就聰明，在的教導下，功課學得很快很好。

傅蘭君還讓小錢做了學校的校工，雖然工資不高，但總比他在外面賣苦力要好，他們一家住在學校的校工宿舍里，也比住在四雨的貧民窟要好得多。

小錢很恩，干起活兒來比誰都賣力，但他好像總是對傅蘭君心有畏懼似的，老是躲著，傅蘭君覺得很困，但也沒有多問什麼。

直到1928年，傅蘭君才終于明白為什麼。

1928年，學校校舍重修，小錢從房頂上摔了下來，送到醫院時人已經有些不行了。

小錢的妻子跪在床前握住丈夫的手哭，傅蘭君牽著錢小善的手站在病房里，小錢躺在床上，歪著頭努力瞪大眼睛看著傅蘭君，傅蘭君牽著錢小善走過來，彎下腰對他說：“你放心，我會幫你照顧嫂子和小善的。”

小錢努力牽起出一個激的微笑，然后他的視線投向自己的妻子，嚨里咕嚕作響，妻子垂著淚握著他的手：“我都懂。”

小錢滿意地笑了。

然后他閉上了眼睛。

辦完小錢的葬禮，小錢的妻子突然來找傅蘭君。

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幾個頭：“一個，謝您教導我們小善；一個，謝您收留我們全家；一個，謝您為我丈夫辦葬禮；最后一個，我代我丈夫和公公向您賠罪。”

傅蘭君愣住了，賠罪？賠什麼罪？

小錢的妻子眼睛里早蓄了一汪淚：“小錢他走之前要我告訴您真相，他說，要是不說出來，他在司地府都不得安生。”

緩緩地把真相道出，聽完這真相，傅蘭君渾冷得發抖，僵得像死尸一般地在屋子里呆坐了很久，最后忍不住號啕大哭。

顧靈毓是冤枉的。

他沒有害死傅榮，他沒有參與過誣陷傅榮案。錢叔說的那些話都是在栽贓陷害他，而，竟然對這些謊話全盤相信了，并且，為了利用他的進行所謂的“報復”，也為了保護這個當作親人一般的錢叔。從這個家里有錢叔就在了，把他當自己的家人，卻沒有想到，他會為了自己真正的家人而出賣的父親！

小錢一向是個濫賭鬼，葉際洲來到寧安后很快就掌握了這個把柄，1909年，他設圈套套住了小錢，要錢叔幫他對付傅榮，否則就殺了小錢。錢叔只有這一個兒子，為了兒子他放棄了一切仁義道德，他很快和盤托出了齊云山死亡的真相，給葉際洲遞了一把殺人不見的刀。他本以為這樣就結束了，沒想到整死了傅榮后葉際洲還是不肯放人，有一天，葉際洲邊一個新軍軍找到了他，跟他說，要他去告訴傅蘭君，傅榮的獄和顧靈毓不開干系，否則，還是會殺了他的兒子。

一不做二不休，既然自己已經做了下地獄的事，那不妨做到底，好歹給自己的兒子開出一條生路。

在他按照別人的吩咐做完了一切喪心病狂要下地獄的勾當后，小錢終于被放了出來。錢叔早就聯絡好了蛇頭，小錢一出來就被塞上了渡去英國的船，小錢走的當夜，老錢就自殺了，他自知罪孽深重無法茍活下去，于是自殺謝罪。小錢在自己的行李里發現了老錢的書，書里代了整件事的經過。末尾，老錢告誡他，我為你喪盡天良，今自殺謝主，盼你看在我這條命的份兒上，若能僥幸茍活，從此后就好好做人吧。

那去找錢叔誣陷顧靈毓的新軍軍姓程，程東漸。

傅蘭君想起了那一年自己給顧靈毓煮的那碗壽面，對顧靈毓說，里面是有毒的。

實際并沒有，但不是沒有想過，是真的想過毒死他以告父親亡魂的。

這大約就是程東漸讓錢叔誣陷顧靈毓的目的吧！倘若知道了自己父親的死另有，哪個兒不會為父報仇呢？可是偏偏沒有，因為不孝，而之所以不孝，是因為他。

他……可是他不知道，他以為的是另一個人。

要回國去，去告訴他，的是他，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就是他了，倚窗吹簫的他，賭書潑茶的他……

的魂里夢里，一顰一笑都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