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出現了和談趨勢。
蘭君,我不得不承認,對于袁公,我是曾經抱過幻想的。
我算是他門下子弟,見識過他的軍事天才和政治手段,我曾經一度認為,袁公肯支持共和,那真是再好不過了,先改政再做建設,武裝可以慢慢建立,逐步向現代國家過渡……但我天真的想法在袁公發戰企圖恢復帝制的時候灰飛煙滅,他到底是舊僚,抵擋不住龍椅的,要逆流而行。其實我早就該懂啊,一個人心里若只有建功立業的想法而無濟世救民的懷,何以能真心共和?
民國四年之前,我關于政治上的想法一直是矛盾重重充滿疑慮的,我只知道清廷或許是錯,卻也并不認為革命黨全對。但在民國四年袁世凱這件事上,我知道,袁世凱必然是錯的,不管從帝制到共和怎樣地充滿機緣巧合怎樣地倉促,但若要再從共和恢復帝制,便是逆流而行。
所以,這場仗我打得分外暢快,人在心里堅定時做一件事,是快活的,幸福的。
我仍舊不認為革命黨的道路全是正確的,也不知道到底什麼才是真正正確的,但我知道,我眼下做的事,是正確的。
顧靈毓 民國五年二月五日字
蘭君:
今天早晨,我在自己的鬢角上發現了一白發。
距離我第一次見到你,多年啦,四十年,真是嚇人一跳,半個世紀就這麼過去了。
你現在還好嗎?我如今在黃埔軍校做教,一代代年輕的小伙子們,英姿發的,讓我想起自己在軍學校的時候,也和他們一樣,年輕漂亮過。
我很喜歡這份工作,我說過,武裝是革命之本,民主革命若想功,必須有一支自己培養起的軍事力量。我愿意奉獻余生,為國家培養多一些軍事人才。
更令我欣喜的是,我似乎看到了正確的道路,一條不輕視“民”的民主革命道路,盡管在實施上仍有待商榷,但我看到了希……
顧靈毓 民國十五年七月十六字
傅蘭君慢慢翻閱著顧靈毓的日記,他的每一篇日記都是寫給的信,他沒有奢過會看到這些寫給的信,這些信里藏著二十年的,而悲辛。
日記是跳著寫的,因此并不算太多,傅蘭君翻到最后一篇,那是在顧靈毓失蹤前,民國十六年四月三日寫的。
這一天,是顧靈毓和傅蘭君的結婚紀念日。
蘭君:
你還記得嗎,二十三年前,你就是在這一天坐著花轎嫁進我家的。
那時候,你滿心不愿,房花燭夜還和我打了一架,明明挨打的是我,你卻委屈得不得了,好像我欺負了你似的。
我確實是欺負了你,在你不不愿的況下娶你過門。那時我還年輕,多狂妄啊,我覺得我一定能讓你上我,但是最終還是失敗了。
十五歲那年,我帶著云山大哥去上海求學,坐船到達上海,看著廣闊的黃浦江和岸上如織的人群,看著巍峨的萬國建筑群,我對云山大哥抒發豪壯志,說:“我這輩子要實現三件事:一要救世濟民,二要建功立業,三要如花眷。”
那時候,我真的認為,世界就在我的腳下,大道通天,繁花似錦,沒有什麼是我不能實現的。
但潦倒半生,到如今,我發現自己竟一敗涂地,三樁宏愿,一樁未。
前些天去拜會老師,不知怎麼的,突然跟他說起這件事,我跟他說:“如果我死在您前頭,您就在我的墓碑上刻,此人志大才疏,一生無。”
我曾心灰意冷過,想放棄心中所謂的道,不管天下,與你歸鄉下,床頭聽夜雨,明朝看杏花。
可是天下不是我的,連你也是別人的。
你竟比天下更難得到。
齋普爾重遇你的時候,心里有個聲音對我說:就是了。
我心想,就是你了。我也知道,你看著我時,心里并沒有想過就是他了。但那時我多狂妄啊,我堅信水滴石穿,信奉心誠則靈,我一直想你。
現在我不得不承認,我失敗了。
還在打仗的時候,晚上扎營休息,兄弟們圍著篝火聊天,總會聊到等到戰爭結束后天下太平了,自己要去哪里。
他們都說,要回家里,家里還有老婆抱著孩子在等,有村頭的俏丫頭在攢著嫁妝等。每到這時候我就很難過,很茫然。每個人都有家要回,而我呢?人人為家戰斗,而我在為什麼戰斗?
我無后顧之憂,亦無后顧之喜,我只有四顧茫然。
但每天天一亮,我還是會穿好軍裝上戰場。
即使沒有了,我還是有自己必須要去做的事。你看,這個世界上并沒有誰離了誰活不了的,只是活得好與不好的差別罷了。你不我,也好,這樣我死后,你至還可以好好地活。
近來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想起與你相的點點滴滴,每一點都令我甜微笑,每一點也都令我黯然傷神。
我懷疑每一點我都是錯的,如果不是這樣,我們為什麼會走到那一步?
我想過,我是不是很蠢,在齋普爾重遇,我像個笨拙的小男孩,試圖用可笑的言語吸引你,用針鋒相對讓你記住我。
我也想過,如果我不是軍人,你大概就不會因懾于我上的腥氣而疏遠我。
我還想過,如果我從未參與政治和軍事,就做一個普通的書生,每天和你賭書潑茶、談詩詞歌賦和音樂,是不是那些令我們分崩離析的事就都不會發生?
想得多了,近來我老是做夢。
夢到和你在鄉下有一間茅草屋,我在門前打井,你坐在荷塘邊逗水里的野鴨子。
我想過,如果可以從頭來過,我可以舍棄一切,去他的救世濟民,去他的建功立業,我只要如花眷,共度這似水流年。
我夢得很,想得很。但每次到最后,都會驀地想到,你其實本不我。
問題的癥結在于,你本不我。
于是所有的猜測和幻想都了泡影,只剩下滿懷的失落。
這些年南征北戰,我上挨過無數的槍子和刀劍,但是它們的殺傷力,都不及一句,你不我。
我曾經嘗試過向老師學習。
老師是一個很妙的人,你能想象嗎,這些年,他不是一個人。
他心里那個人,一直和他在一起。
他跟我說,生或者死,對他和那人來說并沒有太大關系,實際上在那人活著時他們也并沒有離得太近過,一千里的距離或者生和死的距離,對他們來說,都是一樣。
只要心里有,能讓人擁有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是主觀的,全由自己做主,一切的相依為命、相濡以沫都可以在想象中完,而且這種覺很真實,他很幸福,他覺得在他心里那人從未離開過。
上次去見他,我問他,昨天你們在干什麼?他告訴我,昨天他和那人在樹下對弈了一整天。
很妙是不是,在普通人看來,他就像是瘋子。
確實是瘋了,是瘋,是妥協,是迫不得已之下所能達到的最大幸福。
我漸漸明白,所謂圓滿人生,不過是一場出于無奈的偉大自欺。
我曾經嘗試過這樣,想象你還和我在一起,但是最終卻失敗了,因為老師的功得益于他知道那個人也是他的,我卻明確地知道,你不我。你不我四個字深深地銘刻在我的腦海里,我無法忘記。
我這一生失敗頂,民國三年等不到一場雨,這一生等不到一句“我你”。
顧靈毓 民國十六年四月三日字
日記跌落在地上,起風了,發黃的紙張被風一頁頁嘩啦啦掀過。
清風不識字,何故翻書?
卿既不知我,何必要相識?
尾 聲
傅蘭君在1931年底回到英國。
在中國尋找了顧靈毓兩年未果,1931年秋,日軍進犯東北,九一八事變發,在佟士洪的催促下返回英國,佟士洪答應,一旦有顧靈毓的消息就會告訴。
“他之所以安排你們出國,就是怕國的風云變幻波及你們,你快回英國去,說不定哪一天打開門,他就站在門外對你笑呢。”
傅蘭君拜托佟士洪:“如果您見到他,請對他說,我他,我會在齋普爾等他。”
離開佟家時,傅蘭君回頭了一眼,佟士洪正佝僂著坐在樹下下棋,他的對面空空如也,卻又仿佛很滿。
回到英國,雪兒和朋友舉行婚禮后,傅蘭君帶著桃枝去了印度齋普爾等顧靈毓。
再沒有得到顧靈毓的消息。
1939年,佟士洪去世,這位畢業于船政學堂,經歷了清末和民初風云變幻的一代名將,在用隨攜帶的佩劍殺死一名凌辱婦的日本兵后,在家中病逝,年七十一歲。
佟士洪死后,尋找顧靈毓的囑托落在了楊書生上,但是楊書生在佟士洪去世五年后也戰死沙場。
楊書生為國捐軀后,傅蘭君不顧戰火跑回過中國幾次,但是最終都無功而返。
后來,在日記中被顧靈毓稱為希的中共取得了戰的勝利了執政黨,建立了新中國。
再后來,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傅蘭君和國的親友失去了聯系。
這一隔絕,竟就是三十年。
三十年里,想盡了辦法去尋找顧靈毓。想過,或許顧靈毓去了臺灣,聽說臺灣有民間組織在幫助老兵尋找親人,特地跑去臺灣,求人幫找顧靈毓。人家跟要顧靈毓的照片,傅蘭君這才發現,自己連一張他的照片都沒有。
只好去請人畫像,對畫像的人描述顧靈毓的長相,記憶里年輕的顧靈毓是偏于瓜子臉的鵝蛋臉,下尖尖的,長眉秀眼,角微翹,右眉上有一顆小小的痣,很黑,黑得像他深不見底的瞳仁……想再見一見這張臉,想再吻一吻這張臉,可是連他的一張照片都沒有。
還在齋普爾買了一大塊地種玫瑰,將玫瑰做油遠銷世界各地,瓶底上刻著小小一行字:我在1913等你。
是在什麼時候想到的呢?是某一天清晨吧,突然發現,臨別時顧靈毓別在襟上的金玫瑰針,并非是南嘉木贈送的那一枚。
他重新打造了一朵玫瑰,以南嘉木的名義別在傅蘭君的襟上,讓這朵玫瑰長伴一生,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察覺到,他這樣晦地陪在的旁。
三十年過去了,終于可以回到中國了。對于的執著,家里有人不太理解,顧靈毓是1886年生,到現在已經九十多歲了,假設他真的沒有死于兵荒馬,到這個年紀他還能活著嗎?
更何況,傅蘭君也已經這個年齡,萬一一把老骨頭代在飛機上怎麼辦?
無論別人怎樣反對,傅蘭君還是執意回了國。
面貌大變的和面貌大變的寧安城,佳人老了,城也老了,眼前是個新世界,卻只看見滿目傷,屬于和他的歲月已經徹底過去了。
顧家大宅現在已經被收歸政府所用,史料記載,這個房子的上一任主人是個姓程的人,獨居于此,此人很是古怪,1945年抗戰勝利前夕,被人發現死在房里,尸已經僵冷了,據說在死之前已經瘋了。
鳴山上也大變了模樣,白鹿庵和青崖書院毀于戰火,別院一度曾作為安置傷兵的地方,那小鏡宮里的四面彩玻璃墻,也早已經被人零零碎碎一塊塊地掰下,只剩下滿目瘡痍。
而顧靈毓……寧安新修地方志,顧靈毓被收錄其中,但對他的評價卻不佳。
他在寧安待到1913年,后來便再沒有出現在寧安,寧安人對他的記憶只停留在1913年。那一年的他還被認為是投機革命的袁黨,寧安人不知他后來護國護法,做教共產黨,只知1913年前的他手里有那麼多革命黨人的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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