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衙役吃了一驚。姓蘇的后生仔爹不疼娘不,都三天了也沒人來領,如今冒出來個誰?
“你是他什麼人?”
蘇敏先前已經當眾承認自己是孑然一。林玉嬋想了想,說:“定了親的未婚妻。”
說完一低頭,適時藏住自己臉上“我自己也不信我自己”的表。
衙役狐疑,吐出里的煙草,上下將打量一陣,道:“我問問他去。”
“等等……”
林玉嬋趕跑上幾步,攔住那衙役,“長班……”
袖子里出二兩多銀子,乖巧遞了上去。
“長班行個方便。這些當保費夠嗎?”
二兩銀子能讓吃上幾個月的飽飯,也能救一條命。
穿越得太著急,三觀還留在二十一世紀,很容易做出選擇。
至于自己……豁出去了。老天若真要收,也不是幾兩銀子能解決的事。
衙役吃了一驚,冷笑凝固在臉上。
所謂“保費”,還不是差們中飽私囊的名頭,數額不定,越多越好。
至于“叛匪”,罪名雖大,但也并非不可通融——叛匪頭頭的腦袋都掛城門外了,這些小蝦米何足道哉?就算真把他解送進京,自己能有什麼好?
近年銀子雖然貶值,但這白晃晃的一小塊,也值他全家老小一個月的嚼用。
衙役撮牙花道:“小姑娘……”
林玉嬋本來以為他會問“你哪來那麼多銀子”,也備好了說辭,不料那衙役半句沒問,迅速將銀子收懷里,咧出一帶煙味的微笑。
“怎麼拖了這麼久才來,小心你老公回去打你。”
林玉嬋心中略安。這衙役的輕松態度很說明問題。蘇敏果然是湊數的,并沒有確鑿的證據定罪。
很戲地委屈道:“這錢是我借的,因此耽擱了些時日——不瞞老爺說,這親事是父母定的娃娃親,蘇敏對我厭煩得很,從來不愿正眼我一眼。對了,老爺要是問他定沒定過親,他肯定死也不承認。說不定還會假裝不認識我。”
“哈哈哈!”衙役十分了然地大笑,“這點委屈都不得,往后過門可怎麼辦!”
他用手摳著牙里的煙葉,指著對面府衙門口空地,命令:“那里等著。”
林玉嬋在衙門口坐到午后。天氣逐漸悶熱,云層降低,空氣中似是能擰出熱湯來。
倒不太擔心衙役出爾反爾。這長班收錢收得如此練,說明“費贖人”已產業。
大清真是要完哪。
衙門口人來人往,有穿著面的客人,也有挑擔送貨的小販。偶爾有幾個來去匆匆的兵丁,扛著大刀長矛,看起來威風凜凜,就是不知戰力如何。
沒過多久,蘇敏就讓人推出來了,手腕剛解了枷,還留著一圈紅印。
不出意料,他滿臉莫名其妙,不死心地辯解:“我沒未婚妻……”
衙役收錢辦事,有始有終,一把將他推下臺階,笑道:“這仔有意,你以后規矩著些,別再讓我抓著!”
蘇敏沒剎住步子,踉蹌著跑出五六步,一低頭,正好跟林玉嬋鼻尖對鼻尖。
“不是……這是誰……”
沒認出來。也難怪,當時他以為自己上詐尸,本沒敢細看。
他趕立正站好,左手蓋住脖子上的木枷紅痕,右手抹了抹蓬的頭發。胳膊一抬,又發現多日牢獄折磨之后,自己衫實在不整,苦于沒有第三只手,只好任兩片破爛的前襟迎風飄舞,出膛上的幾道鞭痕來。
他索狼狽到底,也不遮掩了,拱起雙手,不修邊幅地跟林玉嬋作了個揖。
“姑娘,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我不記得自己定過親。你贖的要是別人,趕追上那個長班還來得及。”
他用辭禮貌,然而語氣冷淡,眼中閃著警惕的。
林玉嬋咳嗽一聲,輕聲道:“奎寧。”
蘇敏沒了聲音,長長的眉梢抖了一抖,快速將打量了一遍,藏住眼中的驚訝。
“你哪來的錢?為什麼……”
后半句話他沒說,但意思明顯是“為什麼要花這筆巨款來救我?”
林玉嬋記得,那日葬崗收尸,他跟自己這個“死人”聲細語地談心。如今見到活人,他反而板起臉,高冷得不得了。
微笑:“這你不用管,就當是自己好人有好報。”
“不過,阿妹,”他忽然又想起什麼,一本正經地說,“咱們可要提前講清楚,你救人一命,蘇某深大恩大德,但在下一窮二白,暫時沒有娶親的打算……”
林玉嬋笑瞇瞇:“那就好。”
蘇敏:“……你贖我用了幾多銀兩?”
林玉嬋大度地說:“你都救了我命,這點錢還用還?不過我勸你呢,趕找一份正經的營生,攢點家業,免得以后被冤枉的時候都沒人撈你……”
蘇敏的臉忽然不易察覺地暗了一暗。
他不冷不熱地說:“我有正經的營生,錢我會還的。”
林玉嬋覺得匪夷所思:“那人家方才問你有沒有東家,你怎麼搖頭?”
蘇敏好像意興索然,眼簾垂下,禮貌地問:“阿妹,你什麼?你家住哪?我送你吧。”
林玉嬋語塞。這種靈魂拷問一點也不想答。
驀地心中一。未來還要在這個怪陸離的廣州城里混日子,眼前這一位算得上生死之,應該能小小地幫個忙吧?
問:“你知不知道有哪里……嗯,招工的?包吃住就行……”
要是能掙錢,林廣福也許就不那麼著急賣了。
“工?”蘇敏顯然對這個概念有些陌生,不過“包吃住”三個字還是很容易理解,“你沒有地方住?”
忙點頭。
他角微微一翹,輕聲說:“我真可以不還你錢?”
林玉嬋:“……”
什麼跟什麼啊!腦子轉真快。
也許他真的有門路,能給介紹個工作?
蘇敏:“跟我來。”
零落的雨點忽然從天而降。黑云忽地將府前路那一排商鋪遮住。突如其來的暗淡里冒出來一串長長的影子。那是個匆匆前進的人力車,車碾過石板路,發出嗒嗒的響聲。
一個小廝模樣的人打著傘,甩著辮子,跑步跟在旁邊。
車上坐著個洋人,一頭濃的姜黃頭發,隨著車的滾左右搖擺,好像腦袋上盤踞了一只貓。
他抱著一桿手杖,不時掏出懷表看,老遠就道:“停車停車!”
幾個收攤小販四散而躲。蘇敏轉頭一,臉微沉。
那洋人跳下車,姜黃頭發隨風舞。
“Manqua, where have you been?” 洋人拄著手杖直奔蘇敏,焦急問,“你擅自離崗已四天了,當我的生意是兒戲嗎?今天才有人告訴我,你被府收押了。你到底犯了什麼罪?”
邊小廝適時將傘罩到洋人頭頂,讓他免雨淋。
林玉嬋聽完這一串,已完全石化了。大清廣州府比想象得要國際化得多。空降短短三日,已經見過了三個英國人,聽口音還是不同地方的,都團聚在廣州了。
富商直接飚英語,而且是對著蘇敏說的!
蘇敏抿著,神難辨。
他大概以為林玉嬋看到洋人嚇壞了,無奈地輕聲笑笑,介紹:“這位是怡和洋行的大班渣甸老爺。我的……東家。”
林玉嬋眼睛瞪老大:“怡和洋……行?”
就是那個遠東最大財團Jardine Matheson Holdings,新所、倫所上市,投資資產遍布全球,包括置地集團、文華東方、心、八喜、萬寧、711、永輝超市……
不過,現在的怡和洋行應該還于野蠻生長的青年時期,利用走私片賺得第一桶金之后,就在中國參與各式各樣的投資和傾銷。
渣甸大班年紀不大,兩腮胡子抖,一副沉不住氣的樣子,也并沒有日后“東方菲特”的雛形。
林玉嬋:心復雜。
蘇敏瞥了一眼的神,起迎上渣甸。
即便是對著洋人,他也神冷淡,腰不帶彎。
“是誤會。我剛剛被放出來。”他頓了頓,禮貌地加一句,“多謝掛念。“
林玉嬋有點,一瞬間以為自己在做夢,滿腦子都是“有眼不識泰山”。
蘇敏也說的是英語。
而且語音純正,比渣甸大班那一口蘇格蘭英語還純。
剛剛發覺自己穿越的時候,林玉嬋還苦中作樂地慶幸,相比古人,起碼自己有超越時代的優勢,能說兩句得的外語,讓老好人牧師直接給發神學院offer,最不濟當個通譯,不至于死。
現在看來,想得太簡單了。
“古人”的英語完全秒殺多數二十一世紀大學生好麼!
不過話說回來,能在洋行工作的,必定是通曉外語的專業人才。這算是廣州獨特的地域文化。
渣甸大班甚是不快,著自己腦袋,嘟嘟囔囔地抱怨了好一陣,“還好你自己解決了問題,不用讓我跟中國僚打道,那簡直讓人窒息——快跟我回去,你還有好多活兒要做呢……哎,是誰?”
他指著林玉嬋。
蘇敏沒馬上回答,慢慢轉向,口型說了三個字。
“包吃住。”
他的眼中閃過一挑釁。那意思是:你來不來?
林玉嬋突然明白了,為什麼他被府冤叛匪,面臨砍頭的命運之時,也還能從容不迫地在大街上跟衙役廢話。
就算沒有自作多地贖人,怡和洋行也遲早會得到消息,出面把這個擅自曠工的雇員給撈出來。
說不定連二兩銀子都不用給。府能不看洋人的臉?
但……他為什麼又不肯當眾承認自己份,堅持說自己是無業游民?
總之,林玉嬋太發脹,有種被騙的覺。
拒絕了英國牧師的盛邀約,覺得自己夠有氣節了吧;沒想到才出狼,又虎口,“生死之”,是個買辦。
這年頭個國怎麼這麼難??
蘇敏見了神,已經了然,輕微地冷笑了一下,不再給猶豫的時間。
“我去返工了。”他說道,“阿妹,有緣見。”
林玉嬋心一橫,“等等。”
穿越伊始,原本不愿跟洋人扯上關系。只想自力更生地茍著,專心等大清完蛋。
可是現在況比想象的更糟糕。家里有個大煙的爹虎視眈眈,隨時可能要的命。
所以氣節這種東西……是不是可以略放一放?
還沒說出第二句話,忽然背后有人。
“喂,小姑娘。”
順風飄來一難聞的煙草味。是方才那個收錢的衙役。
林玉嬋猛回頭,驚訝道:“我?”
衙役笑嘻嘻的,招手讓走近,悄悄說:“這姓蘇的贖金,方才那洋人已經了。跟我來,那二兩多銀子我退給你。”
還有這好事?林玉嬋喜出外。大清府收多錢辦多事,倒也有原則。
誰跟錢過不去呢,回頭朝蘇敏說:“等我一下!”
跟著那衙役走過兩道門,冷不防腳底下一絆,額頭重重磕在地上,頓時眼冒金星,雙手被人死死按在后背上。
林廣福剛剛從煙館里充了電,渾有用不完的力氣。
他按捺不住興,朝那衙役點頭哈腰:“多謝長班。逆撒潑,讓您見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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