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會試崔和要下場, 崔燮為避兄弟之嫌,是不能當考的。也因此他敢公然把兩個考生留在家里, 不怕人彈劾舞弊。
放榜那日,崔燮點卯后就翹班溜達出翰林院, 親自抄了榜單:會元位置上高高填的是倫文敘。崔和跟徐經都沒上榜, 不過崔和在副榜五十名, 可以到國子監做舉監。唐寅在三十四名, 已經算是考得不錯了。
畢竟在原本的歷史上,這科連唐伯虎都沒考中,唐徐二人都是在房師一關就直接被刷下去的。
不僅沒上榜,還因為應對上了程敏政學士所出的一個極偏極冷的知識點, 又跟徐經到招搖,宣稱必中狀元, 被人抓住了把柄誣告他們作弊。徐、唐二人都下了獄, 還被屈打招,牽扯出了副考程敏政。
事后錦衛雖然查出并無買題行賄之實,可科場舞弊四個字誰沾上誰毀。程敏政從獄中出來幾個月就因傷病而亡,徐、唐二人名聲全毀, 前程也沒了。唐伯虎后來又卷進了寧王造反案, 后半生更零落凄苦……
如今會試平平安安地熬過去了,只要再把殿試熬過去, 應該就沒事了。
他到路邊找了家茶鋪,遞上幾錢銀子,小二把這名單送回家, 免得家里關著的那三位考生苦等。
其實他本來也想三人出來看看榜的,可考完回家那天,唐、徐二人就又犯了狂傲自負的病。
會試最后一場策問題中的第三題,是一道超綱的難題,從場出中來的舉子幾乎個個都不知道其出。和哥自然不知道,只能按著題面的意思胡答了,唐徐二人卻因家中藏書極富,看過前元名儒劉因的《退齋記》,知道那道題出自何。
那是劉因借著批評道家學說,暗譏當時的大儒許衡屢次因志不而辭退,又在居之后復出為元廷做事,刺其以退為進,通過居而求的文章。
如只看題面,論的是學者在學習圣賢文章時如不能審明細辯,則表面上學的還是孔孟之道,實際上已落了伯夷、柳下惠、禪宗、老子等偏離于正道的學說中。而若以原作通篇之意觀之,就該知道這道題的落點在于批評許衡學孔孟、以儒道自居,而實則行老氏“以欺世”之道。
徐、唐二人都看過此書,這道題真是撞到他們手里了。出考場后又聽到那麼多舉子都抱怨不識此題出,兩位滿腹詩書的才子更是要讓這本《退齋記》給漲圓了,互相吹捧起來沒完。
唐伯虎更是在晚膳時宣稱:“今科我必為狀元!”
徐經賣力捧場,崔和羨慕地看著他們,來蹭飯的祝枝山也跟崔燮大夸唐寅之才。
昏暗燭之下,卻沒人看出崔燮的臉微微變了。他抿了抿道:“果然有志氣。我記得當年守仁賢弟也曾寫過一篇《來科狀元賦》,誓要在下一科取中狀元,其父王學士其志,便全力輔導他讀書,后來果然如愿。伯虎既然也有此志向,我雖不及王學士高才,卻也不得要盡一盡心意,這幾日幫你好生準備殿試。”
唐寅那副躊躇滿志的神氣頓時散盡,猶如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吱唔道:“我們已經模擬了許多篇策問,眼看著殿試在即,是該放開文章,養養神了……”
崔燮垂下眼,冷然一笑。
從那以后,或者說從進了崔家以后,徐、唐二人就沒再出過門。崔燮親自出了十余道時務策問,打著幫助唐寅考上狀元的名義,把他們倆人關在家里接著模考。
如今會試榜發下,三人中有兩人沒中,家里的氣氛也是有點凝重。
他回到家后,和哥低著頭悶悶地見禮,徐經神也有些悵然,就連唐寅也不似放榜之前那麼傲氣,帶點失落地說:“枉我與徐兄做對了那道題目,竟還不如那些沒讀過《退齋記》的人麼?”
徐經也道:“是我小覷了天下才子。原來不只我們……”
崔燮擺了擺手,再不跟他們客氣:“你落第不在策試,而在七篇制藝。你的時文做得文字當、布局中規中矩,一言一句都極合乎經義。擺到試、解試考場上,都是能考眼前一亮的好文章。”
“那怎麼,”徐經訝然道:“難道崔大人早看出我的文章是取不中的?那為何又一直著我做模擬……”
崔燮搖了搖頭:“我又不是考,怎麼知道你的文章能不能取中。我只是看出了你的文章有一點病,卻不是憑讀書做文能改過來的——你的文章里寫的都是先賢之義、與你來往的才子之意,卻缺了你自己的意思。”
徐經聽得怔住了,唐寅也不由自主地傾耳聽著。
崔燮直言道:“你家出巨富、藏書又多,你平日就只讀書、結才子,并沒有真正看過民生疾苦、國有缺弊。所以寫的文字多是從別看來的,文中了一發自本心的‘氣’。文無氣猶人無骨,寫得再當,和三千五百名與你一樣有才學的舉子同場相爭,怎麼能打考呢?”
徐經雖然覺得自己的文章不什麼,可聽崔燮說他的經歷,說得活像認識了他半輩子一般,心里模糊著有些信服,便問道:“前輩的意思是我養中浩然之氣?那我該如何做呢?我家是梧州大戶,積善之家,也一般施粥施米,修橋補路……”
“那你可曾親自接那些窮苦農戶?可曾出行千里,見見異鄉風俗,百姓民生?”崔燮對著他微微嘆息:“人道‘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你家里已有萬卷藏書,你讀過的比別人多得多了,缺的就是行萬里路的經歷、為國家、為百姓讀書的志氣。”
趕到走走,培養家人旅游的習慣,別耽誤了著名旅行家徐霞客才。
點撥完徐經之后,又嚴厲地對唐伯虎說:“倫文敘能于三千五百人中取中會元,必定是個文才量絕佳之人。伯虎如問鼎殿試,須得更加用功了!”
人家倫文敘可是拍過電影《倫文敘老點柳先開》的名人,今科狀元肯定就是他的。唐伯虎雖有才名,雖然是個解元,可全國兩京十三布政司,每三年能出十五個解元,解元真沒會元那麼值錢。
唐伯虎也會試績打擊了一下,沒有那麼心高氣傲,老老實實地讓人架著走了。
崔燮對考中的嚴厲,對落榜的就以安鼓勵為主,帶著徐經跟和哥吃了幾杯酒,勸他們放開心,三年后再來就是了。
王守仁這個狀元尚且落榜過一回,何況他們倆呢。
崔和想開了,決定去國子監跟他二哥一道坐監;徐經也想開了,反正這科沒考上,還有三年時間可以浪,他決定回家時不走水路改走旱路,見識見識沿途風人。
落榜的人畢竟安份了許多,主就不愿意再出去現眼了。不夠安份的也被在家里日日模考,把學習量加得比會試時還重,滿心都是怎麼富國強兵。熬到三月十五廷對,崔燮派家人送唐寅赴考回來,聽說他在舉子間表現沉穩,沒說什麼“狀元必是我唐伯虎”之類的狂言,總算是徹底把這件事翻了過去。
唐伯虎再狂傲也不要了,倫文敘會教他做人的。
不過他也只在兩試前后多關注了唐、徐二人一點,真正打進京后就盯著他們,防住了二人作死的還是謝瑛。
崔燮半夜里提著酒去跟他道謝,終于說出了在別人面前不能說的實話:“總算把唐伯虎這樁科場舞弊大案糊弄過去了。這些日子全虧了謝兄縝布置,從進京起就把這兩人堵在家里,不然只要他們見程學士一面,送些薄禮,這事就說不清楚了。”
謝瑛喝了他哺過來的一口酒,從嚨到心口都熨得舒坦開,含笑應道:“這不過是我的本行,有什麼為難的。他們文人家里毫沒有防備,隨便安進去幾個人,折騰些小病他們出不了門,都是易如反掌。”
崔燮笑道:“我不管難不難,我只謝你為我托付的事這麼用心。其實我自己都想過,臨考之前給這兩個人下點藥,他們進不了場,也就一了百了了,誰知道你這麼用心。唉,也不知道是誰要害程學士,不然咱們照著兇手下手就行了。”
謝瑛隨口答道:“左不過是禮部、吏部那幾位堂上,多半是禮部。程學士怕是有閣,礙了別人的路。”
徐閣老在弘治十一年致仕了,如今閣只有劉、李、謝三人,程敏政做了翰林學士,兼詹事府詹事、禮部右侍郎,只差一個名份就是閣老。
他今年才五十四歲,謝遷、李東更比他年,首輔劉健雖略年長,也只六十幾歲,又極好,眼看著再干個八、九年都不一定肯致仕。他若進了閣,補齊了四個人的名額,后面的人還熬得到閣那天嗎?
崔燮想了想,搖頭嘆道:“不過是為了進閣,竟做出這麼個千古冤案……人家王恕、馬文升、劉大夏也沒閣啊,還不是接著任勞任怨地為國盡忠。”
謝瑛只覺著他這心思干凈得可,抱著他親了親,憐說:“就連百姓們都知道‘千里做只為財’,世上哪兒有幾個我們燮哥這樣心里裝著國家百姓的人。”
那是,我們從小就是共產主義接班人哪。
崔燮他親得有些,起膛躲了躲,笑嘆道:“歷史書上雖然沒寫是誰,不過我估計閣老們心里有點數,不然怎麼后頭就沒再添閣老了,一直劉、李、謝三位學士主持朝政呢。嘖,都是歷史上的錦衛不行,要是咱們日審、夜審的謝鎮……”
謝瑛差點他笑死,趴在他腰間緩了半天才說:“日審就罷了,夜審做什麼?我夜里審問崔翰林不我還來不及,誰有工夫審那些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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