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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客行說到做到，擺著那塊大石頭，其名曰要慢慢地給龍老爺子寫墓誌銘，真就是“慢慢”了，跟繡花一樣，一天刻上那麼十來個字，還要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非得押韻端正、字風流纔好，寫完了還要退後幾步，自行欣賞一番，雙手揹負，搖頭晃腦，把自己當了李杜在世似。

再看那容，簡直是下筆千言離題萬里，三紙看不見一驢，天馬行空隨意發揮，連張嶺看了，也覺得溫前輩大約是寫這墓誌銘時候實在太過專注，以至於把龍老前輩都給忘了。

周子舒年紀不大時候就在江湖漂，向來是皮糙厚扛打乃揍，病病歪歪了兩天以後，就又活蹦跳起來，折騰得張嶺在這山莊小院子裡飛檐走壁，苦不堪言，小年卻不敢有半句怨言，唯恐他師父說一句傷好了想走。

可大概是這個冬天太冷了，連蜀中都被凍住，人和都有些懶怠，周子舒還真就把要走這碼事給忘了。

過了臘八，過了小年，雖然這偌大莊子只有三個人，可依然是每天熱熱鬧鬧飛狗跳。

那日周子舒在溫客行懷裡了半宿，以至於溫客行第二日都有些誠惶誠恐——他知道上有傷肯定要罪，卻不知道要這麼大罪，這一心疼起來，便將周子舒當個瓷人似，再不敢手腳地跟他瞎鬧了。

可誰知他誠惶誠恐地觀察了兩天，發現這周瓷人簡直沒心沒肺到了一定境界，是個記吃不記打，每天破曉，疼勁過去了，他就也好像撂爪就忘一般，該打趣打趣，該罵娘罵娘，洗把臉便能洗去一臉憔悴，早飯時候繼續下箸如飛神采奕奕，毫不客氣，發揮完全正常。

心裡就明白，有些人天生不是貴命，憐惜他還不如去憐惜頭豬，真是浪費。

龍孝在時候，每個月有山下村民送資上來，他戒心十分重，只控著傀儡拿東西給錢，並不見人。

說話就要過年了，周子舒和溫客行研究了大半天，期間兩人脣槍舌戰無數回合，各自擁有了四五個以“廢”爲主題、形貌不一外號之後，終於發現傀儡也不是什麼人話都聽，於是溫谷主只得屈尊下貴地抱著地圖，自己索著去接年貨。

一幫淳樸村民每每來都只看見假人，這回忽然見著個有有，天降一般而至眼前，以爲神仙終於下凡了，還對著他那輕功卓絕轉眼便不見蹤影背影拜了又拜。

三個人便歡歡喜喜地收拾了東西，等著過年。

什麼是過年呢？老百姓辛辛苦苦勞作了一整年，捨不得吃，捨不得穿，盼著老天爺給留口飯，盼著年景世道平平安安，盼著一家老小到頭來都能回來團聚——活著不易，盼著盼著，心裡也不是不委屈，只是幾千年都這麼過來，這點委屈便沉澱到了骨子裡，不再顯山水。

唯有過年這一天時候驟然放開，噼裡啪啦地放上幾掛鞭炮，弄一回大靜，把平時不捨得吃東西都拿出來，要好好犒勞犒勞自己。

哪怕是開春接著勒腰帶呢。一年到頭盼著這麼一回放縱，縱然是窮得叮噹響，只要還有一家人，這年夜是要照過。

溫谷主沒想到，自己有生以來竟然還有要親手持年夜飯一天，張嶺以前是小爺，雖然極力想表達自己孝心，可奈何笨手笨腳，實在是力不從心，至於周子舒——那位以前就是個大爺，現在依舊大爺著。

溫客行覺著這件事很有紀念意義，於是頗費心思，忙得團團轉，先是指示張嶺道：“小鬼，把宰了。”

張嶺一愣，看了看一邊嘰咕，又指了指自己，說道：“前輩，我……宰……它？”

溫客行好笑道：“難不還它宰你？快去，要早燉上，時間長了才能味。”

張嶺戰戰兢兢地拿起刀，躡手躡腳地走過去，鼓足了勇氣，雙手上舉，一咬牙一閉眼，便要往下劈，那扇著翅膀往旁邊一蹦躲了過去，梗著脖子嘶一聲，頗有和他戰鬥到底意思。

張嶺小心地往前邁了一步，大著膽子手去抓，那看出了他外強中乾，十分兇悍地跳起來，衝著他手便啄了下去，張嶺嚇得趕手後退，那得寸進尺，步步，一人一禽也不知道是誰要宰誰，便在小院子裡嘰嘰咕咕哭爹喊娘地撲騰起來。

周子舒叼著一枯草，蹲在廚房門口，觀賞得十分歡樂，溫客行見他在一邊遊手好閒，便出腳尖點了他一下，指使道：“牛刀，你去把宰了吧。”

周子舒挑挑眉，看了他一眼，只聽張嶺在一邊大呼小道：“師父救命啊！”

於是周大爺終於還是沒說什麼，乖乖地去殺了，他殺人利索，宰也利索，雄鬥士在他手裡終於萎了，連言都沒來得及留，便一命嗚呼。周子舒開膛破肚功夫更是堪稱一絕，沒多大一會，便將理乾淨，洗了手轉了一圈回來，又無所事事了。

溫客行看了看他品，心裡慨一番此人甚是賢惠，便一邊切菜一邊又指揮道：“給我把竈臺裡火升起來。”

竈臺旁邊站著個傀儡，低著頭不不搖，可見平日裡這地方這些事都不是人做，周子舒便拎起傀儡將它放在一邊，只聽溫客行百忙之中還不忘了出時間調笑道：“那姓龍不孝子實在是太不懂得了，吃東西，一定要吃人親手做出來才行，有靈氣有味道，說不定還有意……”

他衝周子舒拋了個眼，道：“等你晚上嚐嚐，便能吃出來了。”

周子舒沒理會，蹲在地上如臨大敵一般地研究著那竈臺，笨手笨腳地撿起火鉗子，手握住，怎麼都覺著彆扭，便又換了個姿勢握，翻來覆去地將它研究了好幾遍。

溫客行等了老半天沒靜，歪頭一看，忍不住道：“行啦，你和它含脈脈地對視個什麼勁？趕生火。”

周子舒何曾幹過這種事，想當然地便抱了一大捆柴禾進來，往裡一塞，歪頭看了看，見沒填滿，心說一會再添柴還麻煩，便自作聰明地想著要一勞永逸，又抱來一捆，一腦地塞進去，點著了。

這可不得了，火沒見著幾個星，黑煙先出來了，他倒是躲得快，舉著火鉗子往後退了一大步，迷不解地盯著那竈臺，溫客行忙趕過來搶救，將一多半柴禾給了出來，扭過頭去咳嗽兩聲，說道：“祖宗，你要燒房子？”

周子舒啞然片刻，還振振有詞不懂裝懂地判斷道：“這柴不好，煙這麼大，大概是太溼了。”

也被溫客行淚流滿面不由分說地給請出去了，和張嶺大眼瞪小眼，坐地等吃。

到了天都黑下來時候，溫客行纔將這一大桌子盛大年夜飯準備妥當，外面越發冷了，西北風吹得窗櫺“撲簌”響個不停，屋裡生著幾個小火爐，卻是熱氣騰騰，酒溫著，香氣漸漸冒了出來，張嶺歡天喜地地跟著將一道一道菜端上桌，坐下來，覺被那熱氣迷了眼似。

他本以爲這輩子都再沒有家了，這輩子都註定顛沛流離了，誰知竟然還能過一個這麼像樣年，便覺得心裡委屈都散了大半，眼地看看周子舒，又看看溫客行，心想這會是老天開眼了吧。

周子舒平生好酒，聞著那味道頓時被勾起饞蟲，先給自己斟了一杯，垂下眼，放在鼻尖聞了半晌，這才抿了一口，只覺著農傢俬釀酒，雖不是什麼名品，卻含著一子說不出醇香，化在舌尖上，一路連五臟六腑都跟著暖和舒服起來。

他想起往年這個時候，京城最是熱鬧，有夜市，有月河上月娘獻唱，金吾不，繁華極盡，可那杯中幾十年上等好酒卻彷彿也被染上了脂氣一樣，喝在裡，心裡又總想著別事，便沒滋沒味起來，沒有這樣香。

碗裡忽然進一雙筷子，夾了些菜給他，周子舒愕然擡頭，見溫客行這向來不搶不歡人帶著一臉和笑意看著他，說道：“吃東西，酒鬼。”

他便覺得心裡好像有弦被人輕輕撥了一下似。

只見溫客行忽然嘆了口氣，慨道：“這可真是我這輩子過得最像年一年了。”

張嶺並不知道他是何方神聖，只是一頭霧水地聽著，只聽溫客行接著道：“往年今日，也不過就是應付一堆或者討好或者心懷不軌人，然後和顧湘兩個，像那麼個意思，喝上幾杯酒，和也沒什麼話好說，便渾渾噩噩地又過一年。”

他搖搖頭：“沒有家，過什麼年呢？自討沒趣罷了。”

張嶺眼裡，這溫前輩立刻變了一個世慘淡可憐人，心裡同起來。周子舒卻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道：“你那些紅……藍知己呢？”

溫客行道：“一個出錢買醉，一個賠笑賣，像什麼話？阿絮，大過年好好，你不要吃醋。”

周子舒十分想用酒去潑他，到底沒捨得，猶豫再三，還是潑進了自己裡。

熱騰騰地吃了一頓年夜飯，張嶺不知從哪裡拉出了一掛鞭炮，便在院子裡放了起來，紅紅火火，竹除歲，他便像個了無心事年，大笑起來。

周子舒坐在臺階上，杯不停盞，溫客行便也坐下來，猝不及防地手奪下他酒杯，斜著眼對他笑了一下，故意找到他剛纔脣過地方，將剩下半杯酒喝了下去，末了還意猶未盡地在杯口了。

周子舒掉過頭去不看他，竟覺得耳有些發燙，溫客行便笑瞇瞇地握住他手，拉過來揣進自己懷裡暖著。

心裡覺得這年過得，真是這輩子最快活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