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冰立刻倉促地別過頭去。
李奉硯猜測他不想聽,但這件事在心中憋悶了太久,就算只是為了自己心安,他也一定要說出來。
“我派了人去找你的。”奉硯說,“那會兒我已經要出發了,神策軍正在四拿人,我的人也不敢多跑,便在王宅等著你。可是你卻去了大明宮,對不對?”
是的,他去了大明宮。奉冰默默。
宅中仆從大半被下了獄,他卻又聽聞父皇病了,他想不明白,便徑自闖進大明宮去了。即使只探一下父皇也好,他知道自己莽撞,然而也沒想到自己本沒能靠近父皇所居的清思殿,在第三道宮墻的紫宸門邊就被神策軍扣住。
他頭疼起來,腦海中嗡嗡地響。五年了,他從來不愿去回憶那變生肘腋的剎那,辱的叩首,絕的嘶喊,森嚴閉的紫宸門。從那以后他到底沒能再見父皇一面,直到自己流放牢州,而父皇駕崩。
“我的人在王宅里等了兩日,沒等到你,就回來了。”李奉硯輕聲道,“我……我膽子小,還有母妃在驪山,裴耽雖然與我有幾分,但我到底害怕……何況那時候,裴耽還只是個書丞,他了父皇的詔去辦逆案,風險甚巨,說句不好聽的,誰知道他還能活幾日?誰又知道我還能活幾日?我只能趕自保,先離開了長安,心里總希你還有別的去……誰料當我到了驪山安頓下來,卻聽聞你已進了詔獄。”
“此事始終在我的心頭……令我很愧疚。”李奉硯的話音愈益低沉抑,“我固然你理解我,但我也的確辜負了裴耽的囑托,后來也想不出救你的法子。歸結底,我是有牽累的……”
“三哥事母至孝,我怎會怪你。”奉冰淡淡地勾了勾角,平靜地道。他的話發自真心,當時長安大,人人自顧不暇,他怎能怪別人不救自己?李奉硯看著他,好像還有話想說,卻又頓住。
奉冰向塔外的長空,面容白如琉璃,雪云倒映在他的眼底。“你說,裴耽了父皇的詔去辦逆案?我只知他曾帶兵包圍院……”
李奉硯道:“他帶神策軍包圍院,是奉了圣旨的。太子謀逆,裴耽反應還算迅速,但他階低、年紀小,險些穩不住局面,是二哥從王宅里出來幫了他。”
院在十王宅邊沿,是最靠近大明宮的一豪邸,歷來為太子所居。院兵禍陡生,喧囂聲傳進十王宅里來,驚破了皇子王孫們的好夢。他們四探看,惶恐慌張,奉冰沒有那麼好的神氣,但也聽著春時一句接一句地將外面的戰況報來——不過到得后來,已經不是裴耽在指揮,而是二哥了。
長安城里上千名宗室子弟,俱在家中觳觫,只有二哥,看上去就離皇位最近的二哥,而出,冒著大不韙的罪過,抓住了這一次從天而降的機會。
“我太遲鈍了。”奉冰苦笑,“我是直到自己的宅里人一個個被抓走,才想起去找裴耽求……”
李奉硯卻驚訝:“你去找過裴耽?”
奉冰輕輕地頷首,“我去了書省找裴耽,沒找到他,我便等了三日三夜。最后我是沒有法子,才去了大明宮。”
李奉硯皺眉。那時節外署都近乎癱瘓,眾臣僚朝不保夕,書省里恐怕都是空的。
“太子被殺,長安流,父皇一病不起,到那時候,裴耽已管不了事了。”他道,“為何我也不清楚,似乎是他了傷,二哥就接管了神策軍,掌了查案的大權——所以說,你還不如去找二哥。”
奉冰一怔,好像這才反應過來。是啊,應該找二哥的,可他為什麼卻找了裴耽?也許他以為,裴耽到底愿意幫他的,他們在一起三年,裴耽到底是從來沒有拒絕過他的——
就算是和離了,但到底和離才半個月。在書省外等了三日三夜,他仍舊不敢相信裴耽竟真的拋下了他。等不來裴耽,他才終于去找父皇,卻遭遇了神策軍,又錯過了奉硯派來接他的人。
奉冰思索良久,輕聲:“當初你為何能說走就走?我聽聞父皇病了,總想……”
“我不走,難道等他們來抓我?”李奉硯卻睜大眼睛,驀地又低聲音,“你不去向二哥求,卻又不躲起來,偏往大明宮去,雖然我說這話有點為自己開的嫌疑吧……但是四弟,你這一招,我可真看不懂。神策軍,那會兒已經在二哥的手上……不曾依附幽恪太子的貴人,一夜之間都向二哥倒戈,他們何其聰明,你怎麼就不懂呢?”
奉冰掩面,最后苦笑出來,“是啊,我怎麼就不懂呢。”
且不說二哥奉命查案,就算二哥什麼也不做,奉冰被下獄刑,也是他樂見其的事。誰讓他竟敢往大明宮里跑呢?這一個作,好像咬定了父皇會保他一樣。
也許他是被慣壞了。也許他久在藩籬之外,所以從不認真思考藩籬的勾心斗角。也許他只是下意識地去找父皇。
就好像李奉硯會下意識地去找他的母妃。
人生幾十年,有時只是一點愚蠢,一點懦弱,或一點惻之心,就足以讓自己天翻地覆。
李奉硯看他這副表,又到不忍。這位幺弟從小就被“拋棄”,不像他們三位兄長曾出外歷練,對朝政沒有很多的想法;卷大逆案,為一顆輒得咎的棋子,他是被的。
或許真正歷練了他的,卻是牢州的這五年。
午后的天空浮起了一太,映著角檐積雪,湛湛地冷。李奉硯輕拍窗沿,故作瀟灑地道:“今日能將此事告訴你,我終于也能松快一些了!裴耽當年救你不,他心中的愧疚,或許不比我。”
李奉硯沒有細想裴耽與奉冰到底是怎樣的關系,只猜想就算是和離的夫妻,也不見得要置對方于死地的,只要力所能及,裴耽一定會愿意救他。
雖則當年的裴耽,也不過二十歲的郎當年而已。
李奉硯自己倒是說暢快了,他大力拍了拍奉冰的肩膀,自己先往樓梯走,“哎呀,下去下去,吃好吃的去。”
冷風拂面,奉冰亦慢慢轉,舉步下樓。雁塔的臺階窄而高,上去容易下來難,一層又一層地,奉冰仿佛被繞進了一個富貴的謎團,里面永遠地困著十七歲雁塔題名、春風得意的裴狀元。終于走到最后一級,腳卻驟然崴了一下,連忙扶住旁邊的闌干。
李奉硯已經往前走去了,奉冰心急,也要追上,卻有一個穿著紅夾襖的小孩在塔前將他堵住,蠻橫地往他手里塞了一長木片,道:“我讓大師賠你的!”
這小孩卻正是裴耽的侄裴小橘。奉冰莫名其妙,低頭看那木片,是一枚題寫了“大吉”的佛簽,只得道:“你不去解簽麼?這簽條可不能自己拿了。”他自己的是白簽,僧人對他抱歉,才隨他帶走的。
“哼!”小橘將鼻子翹到了天上,“我從簽筒里挑老半天了,怎麼能還給他。你收好了!”
奉冰無語,只能收下這枚莫名其妙的“大吉”,心想待會就還給寺里。小橘高興地笑了,轉過,一蹦一跳地往一旁的樹下去。
奉冰知道既然在,那裴耽一定也在,著的背影,繼而也就看到了樹下的裴耽。樹下還有另一名年長的子,小橘先是沖進了的懷里,又去同裴耽說話,任裴耽手指彈的腦門兒,三個人俱嘻嘻哈哈地笑起來。
奉冰怔怔地看著。他忽然改變了主意,將那一枚木片攥得更。
彼的裴耽到目,抬頭,卻恰撞進奉冰的眼里。裴耽的臉驀地變了,他想奉冰應是絕不愿意見到他的。他自覺難堪,低頭咳嗽了兩聲,倉皇轉過去。
一旁的小橘還在聒噪:“大吉大利有什麼難的,我全都看過了,大兇的簽兒只有兩,要我說,到大兇才難呢!”堂嫂連忙去堵的:“阿彌陀佛,我們還在人家院子里呢!”
這回真是小橘自作主張。裴耽想,是不是又讓奉冰困擾了?長安城中名寺上百,為何自己今日偏偏來到了這一座?
奉冰看他轉,險些要邁步追上去,卻在此時李奉硯找來,無奈地道:“你發什麼呆呢?”
剎那之間理智回籠,奉冰還未及反應,裴耽已經往外走去。
“走吧。”奉冰收回目。
香火明明滅滅,纏繞出無邊煙靄,善男信們肩踵,而他們不過是人海中小小一滴。新的一年,新的春天,或許和過去相同,也或許再也不會相同。
奉冰一個院落接一個院落地走出慈恩寺,沉默地來到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惘然回首,又向寺門拜了一拜。
時過境遷,追究舊案或許已沒有益。但對奉冰而言,它卻不僅僅是兄弟相殘、朝野嘩變,它還是一場心如死灰的。
死灰之上,仿佛還有鳥兒振翅飛過,落下空的回響。他抬起頭,雪后的天空萬里澄澈,慈恩寺的鐘聲穿所有無常殊勝,茫茫往日邊飛去。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中一時坦然空曠。
若信貝多真實語,三生同聽一樓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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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小橘(強行拆開所有小浣熊找奉冰要的那枚英雄卡)
奉冰奉硯談的舊事,一件件是有時間順序的,太子謀逆、裴耽包圍院、二哥出來而太子被殺,這一系列事發生在前,奉冰去找裴耽和先帝發生在后,大家仔細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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