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如傳言所說，圣人圍獵了幾天，裴耽就養了幾天的傷。無人的時候他將自己關室忙碌，一有大臣來探了，他便躺回床上哼哼唧唧，人留也不是，走也不是。這樣雖然得不到狩獵的彩頭，但行宮的溫泉倒伺候得他舒舒服服。

十二日，鑾駕回朝，圣旨發下，稱裴相為國家劬勞以致抱恙，朕心甚是擔憂，請裴相靜心療養，不必急于回署理事。

圣旨說了一通關懷傷的話，然而場中人都能嗅出一些風向。識相的人得了它，便應當自發請告，捐出頭上的帽，否則后頭恐還會跟著雷霆驟雨。裴耽接旨回宅，先是往太原府一紙家書，要將二叔一家人全都來質問，幾位族長叔公若不嫌車馬勞頓，最好也都來一趟。但他對自己能否使喚得族中人，時至今日，卻也已經不甚確定。

做完這些，他又冒著小雨，去了一趟大理寺。

尚書令傅沅給陳璆定了干犯天命的大罪，陳璆關押的地點也就換到了這里，只待秋季問斬。

大理寺卿給裴耽撐傘，走過雨水沛的庭院，鞋底都了一層。進寺監牢，因地勢較低，雨水皆沿著臺階往下倒灌，大理寺卿當即發了脾氣，要來小吏打掃，裴耽揮手說算了。自己提著裾拾階而下，然而再如何小心翼翼，還是踩了一靴子的水。

他的臉立刻沉下來，但不好發作，只是暗自咬牙。

陳璆關在最里頭的一間，走到鐵柵前時，雨聲已近乎消逝。

不過是十日不見，獄中的陳璆，已是一邋遢，面污發，眼里褪去了咄咄人的，整個人瑟在斗室一角，面墻發抖。獄吏拿鎖鏈敲了敲鐵柵，他便陡地驚醒一般轉頭而。

看清了裴耽，他的瞳孔先是睜大了，而后又漸漸地回。

獄吏給裴耽開了門。裴耽聞見里頭一團臭氣，皺了皺眉，也不進去，就在門口冷冷道：“給你個將功補過的機會，你要不要？”

陳璆含糊地咕噥半天，最后，“呸”了一聲，吐出一口濃痰。

裴耽的眉頭鎖得更，眉心一跳一跳，“我只問你，劍南道貢使馮乘，明明是在來京途中丟失貢，為什麼到了長安卻要誣陷李奉冰？你若有線索，我還可考慮向圣人上奏，饒你一命。”

“線索？”陳璆冷笑，“你找我要線索？”

裴耽微微瞇了眼睛，冷漠地看著他。

“馮乘沒有說嗎？啊，我知道了，馮乘的供辭直接上報天子，未經你裴相的手，所以你不放心。”陳璆拍手笑道，“你來找我，是想套我的話！天子不相信你，你卻偏要知道！”

裴耽冷冷地道：“命是你自己的，你想清楚，不要不識好歹。”

“不必想了，這沒什麼好瞞的。”陳璆仍是無顧忌地笑，“是我，我告訴了馮乘。”

裴耽驀地抓住了鐵柵，五指用力出青白指節，指甲幾乎嵌鐵銹，“你告訴他？你為何會知道？”

“這話問得奇怪。我為何會知道，自然是李奉冰自己說的。”陳璆想到了李奉冰當時的面容和聲音，便連自己的表都和地收斂起來，“他說他過去也有蜀錦，還是石榴紅的呢。”

雨的聲音好像驀然間擊破了屋頂，淅淅瀝瀝全摔在裴耽的頭顱。他的手僵地放開，他想起來了。

奉冰剛到長安、隨陳璆去東市，他曾經遠遠地跟在后頭，見他們進了一家綢緞莊又出來，而后，他便聽見奉冰說自己在牢州有眷。

他不知道他們在店鋪，還發生過這樣的對話，他若是早些知道……或許早就能破了馮乘的這一樁案子。

初見陳璆時便已積攢中的怒氣此刻正在四肢百骸胡奔走，伴隨著太多說不清道不明的緒，陳璆挑釁地盯住他，又嗤笑。

“我就去同馮乘計議此事，我說，您看他是會裁長衫呢，還是裁小？我料想是一條小，畢竟李郎君姿容秀麗，不能虧待了那一副腰肢——后來李奉冰還與我說，那曾是你們的‘閨房之樂’，我真想瞧上一瞧——”

裴耽毫無預兆地一拳砸了上去，陳璆連慘都不及發出便往后跌倒在地，而裴耽再也顧不上任何臟，竟在這牢獄之中，和陳璆扭打了起來！

壁火不斷地晃，在眼中碎裂，炸，鎖鏈啞地拖拽，墻壁斑駁地流，所有悶拳重腳的聲音在裴耽心頭拓出千百倍的回響，心腔都要被撐開，膛都要崩裂，可這所有的痛苦，卻都像落在空中，落在水里，接不住，于是只有下沉，再下沉，沒有水花，也看不見底。

裴耽最后是被大理寺卿和幾名獄吏一同合力拉扯住。彼時他已將膝蓋都頂住陳璆的嚨，陳璆掙扎不得，雙手又被鎖鏈纏上好幾圈，眼睛凸出來瞪著他，嗬嗬地氣。

裴耽雙目通紅得幾乎滲出。與他對視半晌，終于一躍起，拂袖而去。

“裴相！郎主！”吳致恒撐著傘，氣吁吁地跑過來。

裴耽已經候在大理寺前。

和陳璆打了一架，心卻并沒有好多。天暗了，大理寺不敢留他吃飯，好聲好氣地將裴家的吳管事請來接人。

他渾，又臟又臭，里子面子全失掉了，卻還裝模作樣地低頭撣了撣襟。吳伯讓他上車更，自己去駕車，一邊忍不住道：“他一個喪家之犬，您何必打他？”

“——出氣。”車廂里傳出不容置喙的兩個字。

“那您當真出氣了嗎？”

“……沒有。”裴耽靜了半晌，又悶悶地道，“但我打贏了。”

“您當然能贏，四五個人幫您按著他，他上還有刑枷。”吳致恒很不買賬，“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您何必急在一時？”

“這本不算報仇。”裴耽強地道，“這就是，出氣。”

吳致恒不言語了。要說裴耽沖，但他打完了人，還知道給那四五個大理寺的員小吏包幾貫錢，堵住他們的。真要流傳出去也沒有關系，陳璆橫豎已是個死人。

“您想沒想過，”吳致恒慢慢道，“圣人即將免您的，在這當口，您還去鬧事……”

“怎麼是我鬧事了？”車的聲音稚地抬高，“你知道他說了什麼？！”

“——他說了什麼？”吳致恒問。

然而隔了大半晌，這一問，也未得到回答。

吳致恒嘆口氣，“今日，牢州的貢使們也離京了。”

車馬搖搖，馬鞭挾卷著雨水，在空中激起的霧，落了地，便與融化的雪水匯流渠。已經行到崇仁坊與平康坊的界，街道兩旁的店鋪漸掛起風燈，行人們面各異地在屋檐下避讓裴府的車。

吳致恒續道：“李郎君沒有跟他們走。——郎主，您還打算讓李郎君真的回牢州嗎？”

“——停車！”裴耽突然道。

“什麼？”吳致恒一愣，還未反應過來，裴耽掀開車簾，竟徑自踩著車轅跳下。他已經換了一常服，披著油斗篷，但這一跳，又往袂飛濺上斑斑的泥點。他全不在意，只是往崇仁坊中走，卻不是回家的方向。

里坊間華燈初上，奉冰剛剛在小廳里擺好碗筷，準備吃飯。

春時忽然來報，上氣不接下氣地，“郎主，裴——裴相——”還未說完，奉冰抬頭，已經看見了裴耽。

裴耽就站在大雨傾盆的院落里，雨水肆意流過他的臉龐與軀干，他像一個高大無趣的假人，唯有一雙眼睛，被雨洗得更加澈亮，倒映著所有紛飛的往昔與一線澆薄的未來。

“四哥。”裴耽開口喚他，但聲音沙啞，這兩個字在雨中并不清晰，好像只是無足輕重的雜音。他吸了口氣，“你為什麼不走？”

奉冰慢慢行到屋檐下，扶著廊柱，微微蹙眉，“你是問，我為什麼不回牢州嗎？”

雨太冷了，裴耽的全都發起抖來，水珠潑濺在他的眼底又四散開，他的聲音在寒冷中哽咽：“可是你會不會后悔？”

奉冰靜靜地凝著他。

“我不知道。”奉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