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冰牽著裴耽走過詔獄中長長的巷道。不斷有兵士與他們肩而過,往更深急奔而去,冷風從大開的獄門口灌,將壁上的風燈都拂得飄搖,無數個高大得夸張的影子便如水草般在四壁間晃。
這一日一夜天旋地轉,如夢幻泡影太不真實。裴耽側首,小心看向奉冰的側臉,奉冰卻正直視著前方,開口道:“詔還在我那里。”
“你沒有——”裴耽一驚,“那趙王是如何調了神策軍?”
“你不是早就部署妥當了?”奉冰笑笑,“我只是給北衙六衛的將軍們各去了信,讓他們遵奉趙王的號令。”
“你?”裴耽不由得停住腳步。
“我。”奉冰微抬下,“難道這天底下就你一個會寫文章?何況我是……難道我還不他們了?”
“何況”什麼?“何況我是代你說話”,抑或“何況我是你的人”?
沒有說全的話,拖著令人心的語尾,像投滾油中的火苗。裴耽著奉冰,眼神是奉冰所陌生的。
——也不能說陌生,只是隔了五年的舊夫妻,對于二字,難免不那麼識。
他們出了刑部,見到幾位北衙的將軍,但裴耽連他們的名字都不上來,他不想應對旁人,周旋的力氣全留給了奉冰的那一只手,他將拇指挲過奉冰掌心的繭,便如愿獲得奉冰的一記眼刀。
四哥在看我。
他想。
他于是不得不打點神,隨奉冰禮數周全地問候了幾位將軍。經過囚牢中一番驚心魄,奉冰卻仍舊冠整齊,容溫和,向將軍們抬手的模樣帶著生來的倨傲。將軍們也自然地奉承著他,說到趙王兵不刃,已將宮里赴宴觀燈的貴人控制住,皇后、太子也在座中。又問圣人如何,奉冰朝后黑漆漆的監牢去一眼。
“不要讓他死了。”將軍們從他們旁走過時,裴耽聽見奉冰冷聲說道。
天已全黑,華燈漸次亮起,街道擁,一半是因為過節,一半是因為宮變。奉冰等不來馬車,回頭,“此離崇仁坊不遠,我們走回去吧?你還有力氣麼?”
“嗯。”裴耽干回答。怕奉冰聽不見,又補一句,“我跟你走。”
奉冰微微頷首。愈往外走,人愈是熙攘,神策軍這一次乘隙宮無聲無息,長安城中竟沒有人能注意到這兩人曾險些犯下篡弒的大罪。佛塔上次第亮起燈,將福佑普照下來,游人士便發出快活的呼喊聲。
每個人都那麼歡欣的模樣,只關切著自己周的事。
他們什麼風景都來不及看,甚至不曾抬頭看一眼月亮,便匆匆地走回了奉冰所居的小宅。裴耽惘然向那似曾相識的庭院,有昏黃溫暖的燈一壁隔著一壁地亮起,等候已久的吳伯與春時皆激地奔出來,裴耽不由得想,自己會不會只是在做夢?
他畢竟做過好幾次這樣的夢了。自己會如何地披荊斬棘,將奉冰從詔獄中解救出來,牽著他的手帶他回到他們的家。誰料想夢與現實真的會相反,是奉冰救了他,是奉冰牽著他的手、帶他、回到他們的家。
奉冰或許就是他的神祇。
吳伯握著裴耽的手,肩膀一抖一抖,竟然哭出了聲。奉冰別過子,另吩咐春時去燒熱水。裴耽終于再度覺到頭疼,但是這一回他疼得歡喜,他始終也不肯放開奉冰的手。
他想說哭什麼哭,自己倘若是溺水的人,如今終于浮上來了,空氣那麼新鮮,月亮那麼。水也不再是可怕的東西,月亮會永遠伴隨著他孤獨的影子。
吳伯給他抹藥時,夜風很冷,抄手游廊上的紫藤仍舊枯敗,卻執意將那月亮搖下,摔了一地的霜。
春時來報說,熱水備好了。
奉冰回過頭,大約本是不愿意笑的,但還是笑了,眼波流轉,像有繚的霧氣在燃燒。奉冰笑問他:“你要這樣拉扯著我到什麼時候?”
奉冰的后便是浴房。門半開著,有水汽撲上窗紙,燈便漉漉地凝了水線落下來,使他的心火發了,懵懵懂懂地暗燃。奉冰等不到他的回答,又嗤他:“呆子?”
他不是呆子。他到底知道在這樣久別重逢的、死里逃生的夜晚,最需要怎樣的藉。
他攬住奉冰的腰,與奉冰一同跌跌撞撞地進了浴房,而后他腳后跟將門一踢,一手將意往前走的奉冰拉回來,便用盡力氣,從后將他抱住。
他再也不能忍奉冰與他之間的距離。
水霧與都如魔障,他如果抱得一點、更一點,會不會穿過它們,將自己從此與奉冰永遠碾碎在一起?可是他已什麼都沒有了啊,他失了,了刑,他連擁抱住奉冰都用不上力氣,他還能怎樣留住他?
裴耽將臉埋在奉冰的發間,很久,很久,咕噥出一串憂愁的聲音。奉冰了一,他便以為奉冰在掙扎,驚惶地不肯彈,卻聽見奉冰說:“你的手……裴耽,你讓我看看你的手!”
奉冰在他懷中轉過來。裴耽想將手藏回去,但卻已經被奉冰捧起。右手掌燒灼的地方已經上藥包扎,但被拶過的指骨仍然脆弱,像小心翼翼地、地蜷起。奉冰低著頭,裴耽看不清晰他的表,心中的驚惶愈來愈擴大,咬著想說些什麼來轉圜,微紅的手指尖卻突然知到溫熱的水滴。
燭火之下,奉冰的眼睫輕,的水閃過,一滴又一滴的淚水再也控制不住地落在裴耽傷的指尖。
在奉冰的哭泣中,裴耽反而得到了某種平靜的力量。他抬手為他淚,手指使不上力氣,卻把奉冰的臉得愈加像一只花貓兒,不由得笑了笑。
“四哥,”他的聲音低,像隨著燭影而微,“皇帝說得沒錯,你真的心疼我。”
這一句反令奉冰哭得更厲害,淚滴接二連三遲鈍地摔落,飛飄,五年,八年,全都被浸,被沉沒。
裴耽的子稍稍朝他靠近了些,他便抓了裴耽的襟,像是主懇求一個擁抱。裴耽未料及他的依賴,帶著他跌了幾步,后卻是一面繪著水墨山水的竹屏,“哐當”地倒落下,奉冰驀地回神去瞧,忽意識到這一面竹屏,與他們新婚時的那一面一模一樣。
亦或許就是同一面,八年,它從未撤去罷了。
八年,裴耽早已將他錮在一個無邊界的角落,自己其實從沒能真正地躲開他。
裴耽的懷抱仍舊是引他墮落的深淵。
意識到這件事,多有些絕。
奉冰細細地息,極力將每一呼吸都變得綿長、平穩,猶如一只早已落彀中的兔子,在徒勞與獵人計算著時間。可那獵人卻不是裴耽。
“你,”他哭得鼻頭都通紅,但別過臉去,努力克制著聲調,“你還能不能自己洗澡?或者我來幫你……”
“我自己來。”裴耽溫但堅定地回答,他主放開了奉冰,慢慢地站直子,聲音嘶啞,仿佛想喚回什麼:“我去把自己洗干凈,四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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