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一個西洋使者,早朝吵得人頭昏腦漲,散朝後,長庚沒搭理那一大幫各懷心事的想探他口風的人,扶著上了年紀的奉函公出了宮。
京城裡人心惶惶,車馬奇缺,平時顧昀都讓霍鄲在宮外牽馬等他,這天霍鄲卻不知被什麼事耽擱了,一時不見人。
長庚剛開始沒在意,跟靈樞院的老院長並肩而行,緩緩往回走。
奉函公一天到晚住在靈樞院裡,眼圈已經凹了進去,整個人像一棵幹了水的蘿蔔,只剩下一雙賊四的眼睛,看起來格外硌牙。
“難為殿下有耐陪我們這種腳不好的老東西,”奉函公歎道,“援軍有消息嗎,到底什麼時候能來?”長庚:“四境之絆住了五大軍區,地方駐軍是什麼樣您也知道,這些年各州的軍費和紫流金配額一再減,基本供不起幾座重兵甲,全是輕裘,輕裘固然行軍快,靈巧易調,但也極易阻,一旦敵軍沿路設重甲或是戰車攔截,倘若主將經驗稍有不足,就很容易將隊伍陷進敵人的重圍中——洋人甚至都不用出多人。”
“殿下真是讓老朽無地自容,靈樞院已經接連幾年沒出過像樣的東西了,”張奉函自嘲地搖搖頭,“我這個沒用的老不死也是位素餐,原想著過了年就跟皇上告老,不料遇上國難,恐怕要不得善終。”
長庚溫聲道:“奉函公功在千秋,不可妄自菲薄。”
“千秋……千秋過後還有大梁嗎?”張奉函癟癟,“我原以為進了靈樞院,就可以兩耳不聞窗外事,一輩子跟火機鋼甲打道,專心做好自己的活,可原來這天下熙熙攘攘,君子小人哪怕各行其道,也總能撞在一起,你越是什麼都不想攙和,越是想卓爾不群的做點事,就越是什麼都做不——哪怕只想當個滿手機油的下九流。”
長庚知道奉函公只是自己發慨,並沒有想聽他的回答,便笑了一下,沒吭聲。
大梁走到如今這一步,皇權與軍權之間積兩代的矛盾固然是導火索,卻也不是最本的緣由——沉屙痼疾在國庫一年比一年寒酸的時候,就已經注定了這個慘淡收場的結局。
張奉函:“起鳶樓的空網暗樁每天都在調整,那些洋人們如今只敢行兵車,大批的鷹甲不敢上,但暗樁中的力量始終是有限的。
我聽說洋人每天用線繩拉著木鳶在城外‘放風箏’,只怕過不了幾天,暗樁中儲備的鐵箭就難以為繼了,到時候怎麼辦,顧帥有章程麼?”北大營現存的玄鷹,連缺胳膊短的一起算上,總共不到一百架,一旦空網失效,恐怕就是城破之時。
長庚:“嗯,他知道,正在想辦法。”
滿心憂慮的張奉函聽了這話哭笑不得,不知該說這雁北王是“英雄出年”,還是該說他筋,好像就算是天塌在他面前,那小王爺也是一句事不關己一般的“知道了”。
張奉函刻意低聲音道:“今天上朝不見了林軍的韓統領,王爺看見了嗎?現在朝中有傳言,說皇上表面上怒斥西洋使者,實際已經打算遷都了。”
長庚笑了笑,眉目不驚:“皇上不會的,咱們也沒到走投無路的時候,我看見靈樞院的車了,扶您上去……唔,霍伯來了?”霍鄲步履匆匆,滿臉心緒不寧,來到長庚面前:“老奴今天來遲了,王爺請恕罪。”
“不礙,”長庚擺擺手,“霍伯今天什麼事耽擱了?”“……”霍鄲小心翼翼地覷了一眼他的神,“侯爺昨天夜裡被西洋人箭矢所傷,我也是清早才聽說,剛去了……哎,王爺!”在霍鄲和張奉函目瞪口呆下,方才還在溜達的長庚臉陡然變了,翻躍上馬背,一陣風似的不見了。
九門陣前的硝煙味還沒有散,西洋大軍天亮方才偃旗息鼓地撤走,顧昀也得以片刻息。
玄鐵的肩甲凹進去一塊,箭頭已經拔出來了,兩個軍醫圍在顧昀邊,舉著鉗子和剪子,小心翼翼地將他變形的肩甲往下撬,裡的服和已經混了一團。
長庚匆忙闖進來,目在顧昀上落了一下,便忍不住別開了視線,臉簡直比傷的那位還難看。
“嘶……”顧昀了口涼氣,“我說二位能痛快點嗎?繡花呢這是——怎麼樣?”長庚不答,深吸一口氣上前,將兩個軍醫揮退,彎腰仔細觀察了一下顧昀上掰不下來的甲片,從懷中出一個指頭長的小鐵鉗,摟顧昀的肩,從另一側剪了下去,他的手極快,鋒利的小鉗子削鐵如泥地將變形的肩甲豁開了一道口子,立刻粘了他一手。
長庚的臉頰繃了,一時有點不上氣來,低聲道:“怎麼傷這樣也不告訴我?”方才還在呲牙咧的顧昀生生將痛忍了回去,咬牙切齒地說道:“小事——朝會上的西洋使者怎麼說的?”“能怎麼說,在金殿上大放厥詞來著,”長庚活了一下有些不穩的手指,揭開被黏在了顧昀上的碎甲片,“說讓我們解除對西域各國的‘迫害掠奪’,讓出嘉峪關以外領土做萬國商區,商區法度依照他們國法治而行,還有……”變形的肩甲整個給揭了下來,長庚盯著顧昀的傷口狠狠地了口氣,艱難地站直了緩了片刻。
“還有……什麼?”顧昀打了個寒戰,冷汗直流,“我說大夫,你老人家怎麼還暈?”長庚整個人繃得像鐵棒:“我暈你的。”
他一把搶過顧昀的酒壺,狠狠地灌了兩口,頭暈目眩得想吐,強自吐息片刻,長庚才拿起一邊的剪子,劃開看不出底的服。
“還有將北疆三十六郡,西京到直隸幽州一線以北全部劃給十八部落,大梁京城遷至中原東都——另將和寧公主送往十八部為質,從此我朝向十八部稱臣,年年納歲貢……”和寧是李唯一的兒,才七歲。
顧昀怒道:“放屁!”他一掙,水一下湧出來了,長庚忍無可忍地吼道:“別!”兩人相對沉默了片刻,顧昀神晴不定,好一會,才道:“……你繼續說。”
“此外,他們還李下令,讓沈易將占領南洋諸島的南疆駐軍撤出,東海運河外分河而治,江南水師退至河,河外與東海一線劃歸西洋遠東區。”
長庚目沉沉,手上卻十分輕地拭著他的傷口,頓了頓,又道,“還有賠款……”顧昀默不作聲地繃了。
“早朝的時候李要斬來使,被群臣勸住了。”
長庚握住顧昀沒傷的肩,“我要清洗傷口,義父,暫時封住你知覺好嗎?”顧昀搖搖頭。
長庚好言勸道:“我只用一點藥,你抗藥強,睡不了多久,倘若外城有變,我替你守……”“洗就洗,”顧昀打斷他道,“別廢話。”
長庚看了他一眼,意識到跟此人講道理是沒用的。
就在這時,譚鴻飛跑來道:“大帥……”顧昀剛一回頭,便聞到一詭異的香味,他毫無防備地吸進了一口,整個人頓時了。
英明神武的安定侯萬萬沒想到郡王殿下還會“袖裡乾坤”這種不流的江湖手段,而且還用在了自己上!顧昀:“你……”長庚眼都不眨,飛快地將細針刺他道中,隨後一把接住顧昀失去知覺的。
眼睜睜地看著主帥被放倒的譚鴻飛愣在門口,與郡王殿下大眼瞪小眼:“……”長庚面不改地沖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將顧昀抱起來放平,開始細細地清洗他的傷口。
譚鴻飛瞠目結舌:“這……那……”長庚:“沒事,讓他睡一會,點罪。”
譚鴻飛眨眨眼——很早以前,他一直以為雁北王殿下像個和和氣氣的書生,後來發現他能打會算,心裡十分佩服,起了一腔親近之意……直到這一刻,譚統領才對他升起了熊熊的崇敬之。
譚鴻飛下意識地手了臉——臉上被顧昀的傷疤還沒下去——心說:“王爺這膽子也忒大了。”
長庚:“對了,什麼事?”譚鴻飛這才回過味來,忙道:“殿下,皇上來了,車駕就在後面,你看……”說話間,神憔悴的李便裝而至,邊只帶了個祝小腳。
李低頭看了看昏迷的顧昀,又手探了探他的額頭:“皇叔沒事吧?”“皮傷。”
長庚包紮好傷口,將一層薄的外袍披在顧昀上,收拾好自己的銀針:“只是我給他用了點麻藥,一時半會醒不過來,皇兄別見怪。”
長庚說完,便起拿起顧昀的割風刃,甲胄也不穿,轉往外走去。
李忙問道:“怎麼?”“我替義父守一會城,”長庚道,“使者雖然在京,但恐怕是西洋人的迷陣,說不定會趁我們放松警惕的時候攻城,謹慎一點好。”
李木然地在原地站了片刻,突然抓起一把佩劍,也跟了出去,祝小腳大驚:“皇上!”李沒理會他,上了城牆。
借著手中千裡眼,隆安皇帝看見不遠便是西洋軍的營帳,京郊沃土,如今已經滿目瘡痍。
往日車如流水馬如龍的京城九門外蕭條如許,塌了一角的城牆被報廢的玄鐵甲死死地撐住,搖搖墜,死不改。
北大營的普通兵將都認識長庚,紛紛上前見禮,但並不認識李,只是見他著考究、氣度不凡,便當他是個文,一概以“大人”含混稱之。
李家貌合神離的兩兄弟並肩站在城牆上,從長相到形無一點相似,親緣淡薄得仿佛一手指就能捅破的窗戶紙。
李忽然對長庚道:“韓騏應該下午就能回來,你給皇叔帶個話,讓他到時候找信得過的人接應一下。”
長庚也不打聽,似乎一點也不好奇,只順口應道:“是。”
李:“不問朕讓韓騏去了什麼地方?”長庚微微垂下眼,看著城牆石磚,沉默片刻後說道:“這一陣子我調度戶部紫流金與軍需之,發現幾年中朝廷紫流金出有些疑問……不過可能是皇兄自有安排吧。”
隆安皇帝一聽就知道,自己私藏的那一點紫流金早被長庚察覺到了。
李有些尷尬地說道:“唔,德勝門有一條通往景華園的道,朕讓韓騏領兵從此出城,將景華園的私庫打開,裡面有……咳,朕尚未來得及下放的十六萬斤紫流金——你且不要聲張,眼下朝中人心不穩,倘若知道道一事,恐怕有人心浮。”
長庚點點頭,並不怎麼驚詫——李這是把家底拿出來了。
剛愎自用如隆安皇帝,是不可能喪權辱國地對誰稱臣的,他寧可葬於九門之下。
他一沉默,兩人之間便沒什麼話好說了——其實一直也是,除了朝中政務與請安時客套的廢話,李家兄弟之間確實沒什麼好說。
李:“你多大認識皇叔的?”長庚:“……虛歲十二。”
李“唔”了一聲道:“他沒家,又久在西北領兵,想必不大會照顧你吧?”長庚的目微微波了一下:“沒有,他很會疼人。”
李瞇起眼向渺茫的天,想起自己也曾經有和顧昀一起長大的分,小時候偶爾嫉妒自己的父皇待顧昀更好更溫,但多數況還是覺得這個小皇叔雖然不怎麼和他們一起玩,但人很好。
他也曾經以為這點年分能持續一生。
可是才不過十幾年,竟已經是這般景。
“阿旻,”李開口道,“倘若城破,朕便傳位於你,你帶著後宮與百從道先行,遷都……再徐徐圖之,總有卷土重來那麼一天。”
長庚終於看了他一眼。
“倘若真有那麼一天,”李目平端,注視著遠方,繼續說道,“你也不必還位於太子,讓你的侄子們有個容之地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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