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端午前觀諸臣帖子後,我一直尋思著要去通讀一遍,再選取其中佳句謄錄背誦,但節後事務繁雜,直至六月末才出空來去書藝局找張承照,問他要書院存檔的端午帖子。
他很快找來給我,還與我一起謄錄。我抄寫時隨口問他:“近日歐學士可有新作?”
“歐修?”張承照道,“他最新的文章可不就是那篇為杜衍、韓琦、範仲淹、富弼等人說話的章疏麽?這下可捅了馬蜂窩了,惹來好大麻煩,非但烏紗難保,肩上腦袋是否能留下都還另說呢,估計最近是絕無心思詩填詞了。”
我十分吃驚:“端午時不還好好的麽?這卻從何說起?”
“從何說起?論起來,這事還有好幾撥緣頭呢,咱一樁樁地數罷。”張承照開始向我細述歐修之事。
原來五月間,歐修曾上疏論杜衍、韓琦、範仲淹、富弼等人不該罷,說“此四人者,可謂至公之賢也。平日閑居,則相稱之不暇,為國議事,則公言廷爭而無私。以此而言,臣見杜衍等真得漢史所謂‘忠臣有不和之節’,而小人讒為朋黨,可謂誣矣……一旦罷去,而使群邪相賀於,四夷相賀於外,此臣所以為陛下惜也。”
公然指排慶曆新政大臣的一派為“小人”、“群邪”,而恰恰這些人又是如今當政者,故為日後事伏下一脈禍。
歐修妹夫張正早卒,無子,隻有一個前妻所生的兒。歐修之妹攜此歸娘家,由歐修相助養。當時此七歲,待其將至及笄之年,歐修把嫁與族兄之子歐晟。但張氏出嫁五六年後卻與家仆陳諫私通,不久事發,被鞠於開封府右軍巡院。
權知府事楊日嚴以前守益州時,歐修曾經上疏論其貪恣,楊本就懷恨在心,因此伺機報複,使獄吏對張氏嚴加拷問,提及歐修。張氏懼罪,為求自保,說了許多未嫁時與歐修之事,且有不醜異細節。
楊日嚴據此上報,諫錢明逸遂上疏彈劾歐修,說他私通外甥,且欺詐侵吞此孤家財。軍巡判孫揆奉命再審,覺得張氏說法未必屬實,大概也因對歐修心存敬意,便未再生枝節,隻追查張氏與陳諫私通案。這種置方式令宰執大臣大怒,命太常博士蘇安世重審此案,意在一舉除掉歐修。
“歐學士真與外甥有私麽?”我問張承照,覺得此事匪夷所思,“張氏供詞怪異。說是為求自保,但與舅通之罪尤甚於私通家仆,說出來非但不能為自己開,反倒又添了一道重罪。莫不是屈打招罷?”
“保歐修的人也這樣說,但是……”張承照隨即起,道,“你等等,我再找首詞給你看。”
他在一堆文卷中翻找,最後出一張錄有一闋《江南》的紙,遞到我眼前。
我展開一看,但見詞曰:“江南柳,葉小未蔭,人為輕那忍折,鶯憐枝不堪,留取待春深。十四五,閑抱琵琶尋,堂上簸錢堂下走,恁時相見已留心,何況到如今。”
張承照跟我解釋說:“這是歐修的舊作。外甥一事傳開後,又被錢明逸族人錢勰翻了出來,笑指這詞說:‘張氏到歐家時年七歲,正是兒學簸錢時。’”
“錢明逸、錢勰……”我又覺有異,“他們姓錢,可是吳越王錢俶的後人?”
張承照點頭:“沒錯。歐修在編修《五代史》,聽說對吳越王有諸多貶詞,錢家後人早對其不滿。”
我想了想,又問:“那《江南》真是他寫的?他承認是他舊作?”
張承照答說:“沒承認,可也沒否認,應該算是默認罷。”
我無語,反複看手中詞,目徘徊於末幾句上:堂上簸錢堂下走,恁時相見已留心,何況到如今……
我心裏微微一。記得初公主閣時,也正在簸錢。原以為隻是不經意的一瞥,但那天真俏的容止好似已由此烙我心,以致現在一見“簸錢”二字,浮想起的便是語笑晏晏的模樣。
“也許,歐學士與張氏,隻是有無罷。”我歎道。
“有無?”張承照提高語調重複這話,帶著莫可名狀的興,揶揄我:“說到底,我們不過是不到人的小黃門,你能知道什麽是,什麽是?”
我頓時像被人劈麵掌了兩下,臉上火辣辣的,垂下眼簾,無言以對。
這引得張承照掌大笑:“原以為你進了後省,見了大世麵,又被娘子們調教,應有不長進,沒想到現今麵皮還是這樣薄。”
我勉強一笑,隻盼將話題自我上引開:“那家呢?他怎樣看歐修之事?”
“聽學士們說,家也很惱火。原本,他是很欣賞歐修的才氣的,重用他為諫不說,還特意囑咐我們,一旦歐學士有新作,無論是否屬製,都要找來上呈給他。如今出了這事,家自不免震怒。據說在朝堂上乍聞此事,家的臉唰地沉下來,半晌沒發一言。”說到這裏,張承照反問我:“你見家的機會可不,怎沒見他提起?”
我擺首道:“我是在公主邊伺候,這類事,家怎會跟公主提及。”
“那也沒跟娘子們提起?”張承照忽又來了興致,“你有沒聽說,張娘子可能也會向歐修的井中砸塊石頭?”
“張娘子?”我詫異道,“應該不會罷。出了梳頭夫人的事後,皇後還特意告誡眾夫人勿涉政事,何況張娘子與歐修應無嫌隙罷?”
張承照嘿嘿一笑,問我:“你還記不記得,當年張娘子生八公主時,歐修曾上疏,名為《論人張氏恩寵宜加以裁損》?”
經他提醒我才想起,確有此事。那時八公主悟降生,家命於左藏庫取綾羅八千匹。時逢嚴冬,染院工匠為完皇命,不得不於大雪苦寒之際敲冰取水,染練供應。歐修得知後立即上疏,不但譴責此事,更進而提出降張人親戚恩澤太頻,認為這是“有汙聖德之事”,“難避天譴”,希家防微杜漸,早為裁損。
依張人秉,對此耿耿於懷並非不可能。我問張承照:“雖則如此,但張娘子在後宮,手此事必為家所忌,又能如何幹涉?”
“你難道不知麽,”張承照一指中書門下方向,“賈相公認了張娘子的養母做姑姑。”
張人的養母名為賈,亦居於宮中,仗恃人得寵於上,便狐假虎威,言行甚囂張,宮中人稱“賈婆婆”。宰相賈昌朝與其同姓,遂認為姑姑,平日多有往來。這事我是知道的,隻是沒將之與歐修的事聯係在一起。
“張娘子想做那麽一點點事大可不必自己出手,通過賈婆婆知會賈相公一聲便行了。”張承照說,“這次賈相公對歐修這樣狠,未必沒獲張娘子授意罷?聽說現在賈相公在向家請求,要他派王昭明去與蘇安世共審歐修的案子,這個點子,隻怕也是張娘子出的。”
王昭明?我暗暗歎,歐學士真是禍不單行,往日為人狷介,得罪的人不,如今陷困境,那些潛在的落井下石者便一個個迅速浮出水麵了。
此前歐修任河北都轉運按察使,今上令近侍王昭明同往,共監河北水利漕運,歐修卻堅決拒絕,說侍從之臣出使,向來無侍同行的例子,“臣實恥之”。今上亦從其所請,沒讓王昭明去。這對王昭明來說,顯然是件難堪之事,如今賈昌朝要求派他去審案,分明是想讓他公報私仇,令歐修萬劫不複。
我問張承照:“家會讓王先生去麽?”
張承照笑道:“你問我?我還想問你呢!瞧你這高班怎麽當的?自己後省的事都不知道,還跑來前省問我!”
我赧然笑,發現自己對這類事還真是後知後覺。宮中風雲變幻,我卻反應遲鈍,居然稀裏糊塗地做到高班,也算是異數了。
抄完端午帖子,我向張承照道別,準備回儀閣,他堅持要送我,直送我到東門。自從我調到後省之後,每次來看他,都會到他對我態度友善更甚以往,帶有種微妙的殷勤。我不想,他實在是個很適合在宮中生存的人。
我們在東門司附近偶遇適才提到的賈婆婆。彼時自外歸來,在東門前下轎,尾隨的小黃門過來相扶,掀簾時莽撞了些,手無意中到賈婆婆頭上沉重的冠子,立馬就被甩了個大耳刮子:“作死的小潑皮!敢你娘生你時手沒包好,生下你這犯羊癲風的賤爪子!”
那小黃門不敢爭辯,立即跪下謝罪。賈婆婆卻還不解氣,一壁罵罵咧咧,一壁出留著二寸長指甲的手去掐那小黃門耳朵。小黃門疼得脖皺眉,齜牙咧,但還是竭力笑著,道:“是小的不對,婆婆容小的自己掌,別折了婆婆的指甲。”
他這一抬頭,我倒愣了愣,認出他正是當初要我代送琉璃盞的小黃門。
賈婆婆終於鬆手,小黃門繼續跪著,開始一下一下打自己的臉。賈婆婆不再管他,自己往宮走,其間經過我邊,瞥了我一眼。我朝略略躬,若無其事地笑笑,道:“哦,是梁高班……代老向福康公主請安。”
扭著臃腫的軀揚長而去。待其行遠,我走到仍在跪地掌的小黃門邊,說:“走了,你回去罷。”
他仰首看我,當即大驚失,爬起來一溜煙地跑了。
張承照見狀問我原因,我遂告訴他此人即給我琉璃盞之人,張承照歎道:“幸虧你現在跟了個好主子。你有公主護著,公主有家護著,們才會放過你……瞧在咱們兄弟一場的份上,日後公主閣中若有差事做,你便薦我過去罷。這前省真是越待越沒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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