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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天步艱難》第五回 紀曉嵐繁叢理政務 葉天士駕前論岐黃

“石庵兄,王廉,是你們二位啊!”福康安自然不似眾人那樣恭肅屏息,挪出席笑向劉墉一揖,一邊讓座兒,一邊說道,“如今石庵名聲直延清公了!要不了幾日,鼓兒詞說書攤子上準出新篇兒——劉石庵私訪一枝花,黃天霸大戰青龍門!你爺們真給咱們大清朝廷長臉了——老王,你怎麼也來了,莫非皇上有旨意給我不?二位坐,正經的揚州烤全豬還沒上來呢!”

劉墉微笑著盯著福康安。他見過傅恒,那是何等深沉穩健老練達的人,怎麼養出這麼個兒子,說浮躁,言語舉止雍容大方,帶著貴氣;說凝重,卻又這般饒舌,言語里著裝腔作勢“充大人”的味道。他自己也是個喜熱鬧說話的,一頭朝廷嘉獎表彰,一頭被父親訓得狗淋頭,罵他“賣弄學識追逐浮名,頑鈍不可救藥”,將彼比此,劉墉心中不暗笑,卻一臉莊重,從袖中出一份加了火漆印的通封書簡,說道:“這是紀曉嵐大人封好,托我帶給四爺的。說里邊有令尊傅爵相的家書,也是給您的。皇上已經從南京啟駕,后日就到儀征,然后駕幸揚州。王公公來傳旨知會去儀征接駕的員,我來揚州指揮車駕駐蹕關防的事宜。”

福康安聽說有父親的信,臉上已改了莊容,忙雙手接過。就燭下默默注視移時,仔細拆開了,小心翼翼出看時,頭一封就是父親的,那一筆楷書真是再悉不過,只寫得略潦草點:

福康安吾兒:前接汝代母書家函已悉。見字學稍正,文筆尚清通,方為爾欣幸。又見汝母急函,云汝不遵母訓,已執意南行,且請旨赴我行在。你實在昏聵不孝極矣!爾,年人也,志學之年而不志于學,不知社稷廟堂之重,徒氣匹夫之勇,而乃立功于朝廷耶?是謂無自知之明之極,吾甚鄙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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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這里,福康安已經漲紅了臉,鼻尖上冒出細汗,接下來的辭氣更嚴厲。

吾家世代勛戚,皇上糜難報之恩,惟當栗栗儆戒,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學而后出仕,練通而后效力。爾自思之,知農夫稼穡之苦、輸賦之艱否?知機樞之臣、府縣之令事君焦慮憂心之如焚、民之瘼猶若新創之傷否?即以軍旅之事,莎羅奔偏居一隅撮爾小族,已兩敗王師,朝廷三誅大臣!夫其慶復、訥親、張廣泗輩,喪師辱國、敗名裂,固已不足道。即以吾視之,爾之才,尚不及此三者之十一!

他撇了撇,舌頭頂了一下腮幫,往下看:

無自知之明,亦無知人之明,資質即佳,亦暗昧人也。以暗昧之材事君事父,且不念高堂之母依閭期盼焦悶死,爾之不忠不孝暗昧無知,吾不知何以訓誨矣!爾若來軍前,則吾之軍法,正為汝設!

看到這里,福康安已背若芒刺,通汗出……小心折起來,再看紀昀的信,卻是不長,一極漂亮的鐘王小楷端正細膩:

福康安世兄鈞悉:傅老大人軍書急件附函。特委昀代為轉呈,諒已覽知。夫責之彌過,是之彌切之彌深也。兄達人,必不待昀言也。此函系兄出京二十日由都欽差行轅發來,已經覽,囑昀已復傅中堂矣。旨意“教福康安即來隨駕”,兄見此函,徑往儀征叩見主上可也。紀昀拜書勿勿不云。乾隆某年月日。

福康安再翻父親的信,既無日期注明,亦無地址,才想起軍中通書不得泄日時行藏的規矩,老爺子為主帥,如此細心,也真令人佩服。他嘆息一聲,對眾人笑道:“又挨父親一通罵,這番大志難酬矣!”又問王廉,“都有誰的旨意赴儀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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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江淮河督盧焯,昨天已經離開揚州了。”王廉喑著公鴨嗓兒搬指頭說道,“有安徽巡格爾濟,住在高橋驛站;清江河漕總督署理陸逢春;有莊親王爺允祿,住天寧寺;司道以下員只有竇鼐,他是降兩級分,又特旨去迎駕的。余外還有江西鹽運使,福建海寧糧道,彰州糧道,臺灣知府高梧,這幾位住迎駕橋驛站……”他一口氣說了五十多個人,指頭扳了一又一,誰什麼爵,住在哪個所在,什麼時候傳旨,什麼時候啟程去儀征,說得一。魚登水此時才知道,小小揚州府城里,竟住了這麼多炙手可熱的朝廷要員。福康安聽得專注,眉頭時皺時舒,聽完笑道:“十六老親王也在揚州?很該拜一下的——只是這位竇蘭卿有意思:他彈劾高恒,高恒已經拿問,前時都說他升兩級,這回又說他降了,既降級分,又榮與迎駕,這到底怎麼回事?我都弄糊涂了!”

王廉聽了便不吱聲。福康安心里雪亮,乾隆皇帝待遇太監最為酷苛,但有一言參政,或泄廷言語,分只有一條:慎刑司皇標水火權齊下,打不斷氣兒只管打。當下一笑,說道:“沒興頭再吃你們的揚州烤豬了。石庵、老王,隨便吃一點,說一會子話再去。石庵不要一臉怪相,你的家法我曉得,我們家法是軍法!這餐飯是我的東道,銀子化的再多也是干凈錢!”劉墉只是笑著推卻:“我吃了一肚子揚州夾米粽才來,脹得打呃兒呢。老王要,陪四爺只管吃就是了。”王廉冒雪傳旨,早已跑得腸轆轆,謝了座兒,從火鍋里撈出一盤子羊片兒拌了作料悶頭大嚼。劉墉坐在東壁烤火看書。眾人沒了興頭,胡了幾口都說“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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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馬要到南京,明兒和我順道兒同行。”福康安想著見駕,一會兒又想起父親的信,又思念母親,滿腹心事吃了幾口,見眾人紛紛要辭,說道,“和珅回北京,我今晚寫信給額娘,還有鸝兒你都給我帶上——還有給桂中堂的信——上回你說想到鑾輿衛辦差,信里也都說了。就這樣,散了罷!”

揚州至儀征只有八十里旱路,都是鋪墊了又鋪墊的黃土細沙驛道,平日極好走的,只因被了雪,便行得艱遲了。福康安和馬二侉子同乘一抬馱轎,所有從人長隨一律留揚州,只帶王吉保胡克敬兩個小廝各騎一頭走騾跟著,天不亮便起程,待到儀征縣城時,已是下午未末申初時牌。那雪片兒懶懶散散稀稀疏疏,已有停下來的意思。

福康安兩次來江南省,儀征是常經之路,再悉不過的,一下轎卻愣住了:這是儀征?沿城那道彎彎曲曲的護城河,淤泥已全部清掉,草堤不翼而飛,全都換上臥底起頂的大青石條,岸上還加了護欄,和紫城外金水河全無二致。破敗的城墻只留下舊磚基,上半截直到堞雉箭垛全用臨清磚重新砌起,整個城門箭樓都掉了重加修造,仿正門建制,朱漆金裝,映在雪之下,飛檐斗拱危樓嵯峨,**堂皇紫翠輝煌煌令人不敢視。環城驛道,城門口進去南北大街上,三步一哨五步一崗,都是北京隨駕扈從的善捕營校尉——所謂羽林軍的就是了——站在雪地里釘子似的目不邪視,穿著簇新的袍褂靴,個個腰中懸刀——雖是不行人,打掃得干干凈凈的南北正街,一街兩行店肆行鋪都敞著,家家戶戶門前果酒累累案香裊裊,卻似死絕了一城人似的,連一個閑人影兒不見,連一聲犬吠不聞。馬二侉子見他呆呆的出神,笑道:“四爺甭詫異,國家有倒山之力嘛!銀子只要盡著化,我馬二侉子兩個月打扮儀征,再讓四爺不認得一次!行宮在城北元武崗上,我是個佐雜兒,不能陪四爺過去了。我住西下草橋驛站。爺有什麼吩咐,小廝們過去待一聲兒就是。大后天我就去南京,到了再給四爺寄請安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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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二人別過。福康安自覺在這城里坐轎太惹眼,只帶了吉保和小胡沿路逶迤步行向北。街道也不甚長,雪是隨落隨掃的,地下只潤而已,十分好走,只半頓飯景已到城北行宮闕下。那一番壯觀威嚴比之城南更不必多說,單是行宮南墻,沿崗之下綿延起落,全是漢白玉座底,紅壁上覆黃瓦,足有二里遠近,宮門前九龍照壁遮掩了,一重重龍樓現在柏檜雪松之間,說不出的肅穆閎深,令人凜凜敬畏。在左掖門遞了牌子,掌閽的蘇拉太監指著西側一帶偏殿說道:“請大人到那邊,盡北頭是軍機大臣當值房。您是特旨召見的,由紀中堂引見。”福康安看時,果見西偏殿北房門前站著幾個太監,還有兩個務府約面,沿殿長廊檐下設著長條凳子,十幾個等候接見的員一個個羔皮重裘正襟危坐著聽招呼,因沿著卵石甬道大步過來。鵠立在門前的當值太監卜智早已瞭見是他過來,進門去,似乎稟說了幾句什麼,出來笑著招手兒道:“四爺,紀中堂有吩咐的,請先進來見面兒。”福康安微一頷首步進屋里來。外邊雪刺目,乍一進門,只覺得暖烘烘又又悶一熱氣,什麼也看不清,定定神才見屋里幾個矮杌子都坐著人,靠南墻設一張椅子,坐著一位長瓠臉白凈面皮的中年人,是個二品大員,福康安認識,是新任河漕總督盧焯;東墻窗下一員也認得,是江南巡范時捷,一臉漫不經心的樣子;挨下來的員有四五個,面面生不等,只一個竇鼐認得,板著臉面無表坐著。靠西墻一溜火坑,炕角堆得一疊疊都是文書卷宗,一個黑胖高大的中年員,三品頂戴丟在一邊,壯的辮子隨便挽在項間,盤膝坐在炕桌后正伏案疾書,似乎在寫信,這人和傅府淵源極深,福康安得不能再,就是俗間號稱“第一才子”的禮部侍郎加尚書銜、軍機行走大臣紀昀了。

“四世兄到了,請這邊炕沿上坐。”紀昀手不停揮,眼盯著信紙說道,“這里畢竟不比北京,將就些兒罷。”說著已經寫完,吹了吹墨跡,騙下炕,用通封書簡封了,遞給盧焯,說道:“秋池兄,這信你帶給安徽布政使郭明,七十萬兩銀子,一文錢也沒得加的,清明節前疏通蕪湖黃河道,差使辦不好,摘了頂子聽部議。我紀昀先就不能容他!三萬河工民夫,一錢七分工價,料是現的,憑什麼不夠用?他支吾你有兩條,一是你犯過新補,諒你不敢惹事;二是下頭吏目一層層克扣工銀發財,他自己也難駕馭。萬歲爺昨兒見我,說盧焯有類于郭琇,乃是君子犯過,還是好的,你只管放膽去辦差,不必有后顧之憂。”

盧焯本來坐著,聽到乾隆皇帝說自己,忙起恭聽了,說道:“請紀大人代奏:盧焯罪余犯,不敢謬承萬歲金獎。惟以洗心革面,努力任事,稍贖前愆,而報皇上、皇太后、皇后娘娘高天厚地之恩!——紀中堂這信,我一到清江立刻給郭明。黃漕的淤沙,今春一定疏浚,不敢明哲保!有一等貪墨職從河工銀子中取利的胥吏,我依舊要請王命旗牌斬他幾個!——還有一件事請示紀公,黃河新淤田三千余頃,浙江巡衙門咨文要劃歸海寧府,已經回文拒絕,這是應歸戶部管轄的,發到地方立刻就賤賣了。請示這地是部,還是暫歸河漕總督衙門收管?”

“歸你衙門管吧。戶部正在清理康熙以來的治河淤田,銀賬田畝三不符,窩里炮兒廝纏得一塌糊涂,再撥田不是上加?”紀昀從靴頁子里取出煙斗,點燃了猛一口,自失地一笑,“這是阿桂再三待過的,照他的辦。我回京又要料理四庫全書的事,這類事往后請他指示就是了。”見盧焯要走,又住了,說道,“方才你說要請王命斬人,這是主上給你的權,有些當場作案,當場拿住的,可以正法幾個,也就是個震懾作用。尋常查,還是要報部奏明,明正典型,以示朝廷至公至正之意,要老百姓也都曉得國家不肯姑息養,這一條盧公切切在意。”盧焯答應著去了。紀昀把目轉向范時捷挨的一個員,臉已經鐵青下來,問道:“你就是蕪湖糧道周克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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