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的臉完全沉下來，兩道短黑濃的眉微微扭曲著，深邃的眼眶中瞳仁閃著針芒一樣的微，幽幽掃視著殿中幾人，額角上的時而搐一下，兩只手握著卷案邊緣，竟是仿佛要一躍而起的模樣，卻咬著牙端坐不語。守在帷幕邊侍候茶水巾櫛筆墨紙硯的太監最知道這主兒脾氣的，本來就屏營悚息鵠立的腰像被人了一下的含草，齊刷刷折彎下來，等待雷霆大作雨雹齊下。

乾隆卻沒有發作，咂吮了一下，問道：“紀昀，去年甘肅報旱還是報澇？”他開口問話，紀昀頓時松了一口氣，不假思索回道：“報旱——皇上，甘寧青從來都是報旱。陜西涇河前年去年極澇，但河套張掖武威十二足收沒有求賑。甘肅接連五年都是旱災，晴雨表送來覽，皇上就明白了。”乾隆“嗯”了一聲，又問道：“這幾年甘肅免賦賑災錢糧數目，想來也要等戶部來報了？”

“皇上！”紀昀心里格登一聲，剎那間加了小心，就地欠哈腰說道，“詳細數目臣不能明白，按甘肅在冊田土是二十三萬六千余頃，田賦定例二十八萬七千兩，連著五年都是免征的。去年賑災銀子發給五萬，前年是八萬，再前年是六萬五千——這是戶部報呈覽，軍機留檔時臣無意中見到，尾數不能記憶。記得前罪臣訥親還說過，‘王亶這人真聰明，知道江南收，又吃準了主子憐恤災民，使勁報災，當的老百姓兩頭合算？’就為有這個話，臣才記住了這幾個數目。臣紀昀在機樞，不能見微知著為皇上分憂，失職責之難逃圣鑒。”

他還要謝罪，乾隆一口打斷了，說道：“不要無故懷刑。這不是你的首尾嘛！”他冷笑一聲，“朕這里連年整頓吏治，只顧了高恒錢度這些城狐社鼠，哪里想到各省還有那許多的封豕長蛇呢？發文給阿桂，派員到甘肅去查明核實。一是征來的錢賦到哪里去了，二是賑災銀子落到了誰的手里？這件事著尹繼善立即去辦！”

“是！”尹繼善忙答道，卻沒有“立即”起。他在西安大約氣焦勞極多，至今余驚余怒未息，趁欠際活了一下腰肢，從容說道：“奴才奉旨去陜前，曾問過傅恒軍糧轉運的事。傅恒告訴說甘肅有糧八十二萬七千五百石，豆麥充足，教奴才不用為軍糧勞心。八十萬石糧在江南約值二百五十萬兩銀子，運到西安的腳價是五倍，當時奴才激王亶顧全大局，佩服傅恒協調有方。但到軍中親眼所見，既沒有豆也沒有麥，有的只是霉米！奴才也派袁枚前往各庫查看，又三次另派人復查。皇上……甘肅本就沒有藩庫存糧！這件事早就想奏明皇上的，但勒爾謹一口咬定，糧食已經賑了災民，七百萬石的折價銀子存在藩庫，要查，須要請旨辦理。奴才又奉旨回南京，所以暫放了手。請皇上一并發旨，這其中疑竇太多了……”

這里邊“疑竇”確實太多，七百多萬石糧垛起來是一座山，“賑災”沒了，報旱發錢糧，也“賑災”了——超過甘省歲收田賦七八倍的糧食都“賑災”了？乾隆頓時氣得發怔。弘晝卻笑道：“甘肅人好大的肚子！”乾隆按著桌沿想站起來，才意識到是盤膝在榻上，聳了一下子，獰笑道：“朕看未必！只怕癟了肚子的也是有的，因為甘肅的王亶、勒爾謹肚子太大手太長了！一句話：查辦！”

至此，紀昀已知王亶勒爾謹完了。他正思量著如何奏陳，岳鐘麒拈須沉道：“老奴才沒有管過政務，已經聽得頭暈——甘肅地瘠民貧，麥豆畝產不過一二百斤，這七百萬石糧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江南的存糧也就一千萬石上下吧？”“東公不知首尾，”紀昀神憂郁，著乾隆說道，“這七百萬石糧是捐監的糧食，四年前勒爾謹還是巡，上了道奏折，說甘肅過往商客多，就近買糧捐監比到京捐監更便捷——這是國家額外進項，就地聚糧就地散賑百姓，本地富戶糶糧得銀子，甘肅很實惠的。皇上當時批示‘爾等既任其事，勉為妥當為可’。五十五兩一個監生，三年來共是十五萬捐糧監生。有糧又報災求賑，這已經蹊蹺，賣了糧又收進藩庫銀子更是匪夷所思。這真是翻覆云雨鬼蜮伎倆層出不窮！若是藩庫收二百五十萬銀子，戶部居然不奏，那戶部就該一炮炸灰燼；如果沒收這筆銀子……皇上萬不要雷霆大怒，那王亶和勒爾謹難逃欺君誤國之罪！”

“朕不……怒……”乾隆臉慘白，聲音抖著帶著哽咽，“朕已經沒有氣力生氣，只是覺得可怕，覺得凄涼……其實朕早該想到的，如果有災，糧價上漲，五十五兩就買不足一個監生定額；如果收，為何要年年賑災？宰割百姓宰割朝廷反過來報捐糧有功！欺君誤國，還要加上一句蔑禮悖倫！可怕的是，這不是一兩個方面大員齷齪貪賄，是通省……省府州縣‘上下一心’合伙欺君！但有一個有天良的奏上來，哪有瞞得朕這麼苦的？”說著兩行熱淚奪眶而出，“朕已經明白他們百計為難尹繼善的原由了！繼善在那里一日，他們就如坐針氈……這還都是讀孔孟的書，中了舉人中進士出來的人，天地君親師得震天響，一見到錢，都變了見的蒼蠅！”

他悲不自勝如泣如訴。眾人替他想，天天四更起來見人辦事到半夜，里里外外文事武備一不到一出事，一波不平一波又起，總想把天下治得四面凈八面，卻時時有人專門作對似的，事事都難順心，皇帝當到這份上也真苦真難……心里替他難過，卻也無可安。幾個軍機大臣各守一方，也都累得筋骨，仍舊四方走風八面氣，又是奇怪又是不能咽這口氣，沉思默想著也覺心酸眼熱。王八恥早擰了一把熱巾，小心翼翼捧給乾隆。

“這和高恒他們的案子不同。”乾隆揩了一把臉，心神安定了一點，臉仍十分郁，坐得久了，有點麻，地騙，由小蘇拉太監跪著替他穿上靴子，下榻來徐徐踱了幾步，已經收了悲凄之容，鏗鏘的音調里帶著音說道：“這是一省員串通作弊，有點類似雍正年間山西諾敏一案，甚或有過之而無不及。就理而言，害民欺君邀功罔上殆誤軍國大事，如此喪心病狂的國蠹民賊，斷無可逭之理。這個案子由阿桂領銜欽差查辦，大白于天下以貽天憲王綱！彼既泯不畏死，朕又何惜三尺龍泉染？”他仰首看著殿頂的藻井，像穿屋宇在遙視天穹，久久才深長太息一聲，“‘以寬為政’，是要與民休息，百姓富社稷安，不是養癰為患。養得遍天下城狐社鼠壯了，拱塌朕的紫城！唉……看來還是朕涼德薄能，不能格臣下，以至于場如此鬼魅橫行肆無忌憚啊！”

幾個臣子原本直坐聽他訓誨指令，末了這幾句罪己誅心之語說得眾人無不悚然栗。連弘晝在，忙都離座伏首，連連叩頭。乾隆還要接著說，見卜義進來，問道：“有什麼事？”卜義見眾人都跪，忙也跪了說道：“浙江巡王亶求見主子！”

“說曹，曹到。”乾隆臉上掠過一獰笑，“他有什麼事？”

“他沒說，奴才也不敢問，只見抱著一摞子舊書，看樣子是進呈覽的……”

乾隆一下子想起，是在寧波時王亶陪駕，自己曾說天一閣藏書有一套宋版朱熹注《論語》沒有見到，是一憾事，想不到他這麼快就給自己弄來了。但他此刻對宋版書已經毫無興趣，因冷冷說道：“你去傳旨，他東窗事發了！今日就有旨意，他和勒爾謹革職聽勘，由劉統勛派人查看家產。書，留給他自己好生讀！”

“喳！”

“請稍候！”尹繼善忙擺手止住了，向乾隆連連頓首，“皇上今日聽的都是奴才們的一面之辭，算不得鐵證。萬一其中別有委屈，奴才一言造甘省百惶恐不安，此罪百莫贖！求皇上查明再辦！”紀昀也道：“王亶的案子撲朔迷離異常繁復。臣以小人之心度之，他是聽說尹繼善回來，恐怕甘省捐監冒賑事敗，來見駕一為取巧討好，二為探風。不如假以辭，賞收他的書，令他安心回去供職。此刻似乎不必打草驚蛇。”

乾隆想了想，對卜義道：“你去傳旨吧！”待卜義出去，乾隆苦笑了一下說道：“你們要勿謹慎，和福康安擒蔡七一樣攻其不備一網而盡。這想頭怕不是好的？只是如今場還有何可保？不奪王亶的職，他一個六百里加急給勒爾謹報信，待欽差大臣到甘肅，串供也串好了，賬目也彌妥了，查起來加倍艱難！只有先革掉他的職，打他們陣腳，變沒有頭的一群蒼蠅。欽差一到，事雖，卻容易串了他們的琵琶骨！”岳鐘麒笑道：“想不到整治污吏和打仗一個模樣。奴才聽著，這是出奇兵直搗老營，中軍指揮打，然后分割殲滅。”乾隆略帶得意地一笑即斂，說道：“這比打仗難！戰場上敵我分得明明白白，這里都穿的是朝服朝冠，都是人同鄉同年上下司老朋友，不是朕要拿他們當敵人，是這省員和朝廷過不去！如不痛加整治，各省效仿如法炮制，大清就完了。朕豈能輕易將今日大好局面斷送，辜負列祖列宗的期？”

眾人聽了七八舌稱頌：“圣明燭照，鑒萬里！”“廟謨運獨圣躬清明！”“機斷置宄難藏！”……乾隆的心漸漸舒展暢快起來，看了看懷表，驚訝地說道：“已經快到未時了！今天議政忘了時辰——朕不賜宴了，你們到軍機伙房里用餐，該辦什麼事辦去。老五留下和朕一道用膳，皇太后皇后還要見他。就這樣，跪安吧。”

眾人本就跪著，紛紛叩謝起辭出。乾隆住了岳鐘麒，卻沒有立刻說話，良久，拍拍岳鐘麒肩頭，喟然說道：“前朝留下的老將軍，能總攬全局的，只剩下東公你了。本來他們議事你可以回去歇息的，留下來是看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看來你神不亞于他們幾個壯年書生，朕心里甚是欣——這是國家干城之寶啊！你說是不是，老五？”弘晝笑道：“那是當然！老家伙真行！上回和弘瞻兩個還在議，七十多歲的人了還這麼矍鑠，他敢是人參鹿茸整日填著？我們兄弟除了皇上，誰的子也沒法和你比！”岳鐘麒笑道：“皇上賜的人參有十幾斤了，只是熬夜時才舍得用一點。奴才是馬上金刀生涯，老行伍吃吃飯練把式養著，自然結實。爺是金枝玉葉，怎麼和奴才這砍不斷的老楸樹比呢？”

“不要舍不得用，該用還得用，回頭朕再賜幾斤給你！”乾隆笑道，“你說的那個阿睦爾撒納朕心里有數。他是狼子野心也好，忠心耿耿也好，現時和卓那頭有他頂著，是有用之人。你的差使是幫辦傅恒軍務。金川和上下瞻對是西藏門戶，這里不料理好也是遲早要出**煩。你可以和那個番婆朵云見面，你們畢竟相了的，他們也信服你，容易說話。兩條，一是莎羅奔必須面縛請罪；二是請罪之后朝廷赦免，他還是金川故扎，連上下瞻對也可歸他轄領。話不要說足，留有討價還價余地。這件差使辦下來，就是件大功勞。金川如果不肯答應第一條，那朕只好用兵到底，洗了這塊地方。這話不必直說，但要讓朵云明白。好，這差使就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