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廷玉看著阿桂的背影，心中十分慨，往日像他這樣的隻是例行召見，略問一下職守形就退的。今日接見，乾隆幾乎冇讓阿桂說什麼話，自己卻推心置腹將心思全倒了出來。張廷玉到現在才明白，乾隆不肯放自己還山，並非不，而是冇有合適的人選代替。思量著，張廷玉道：“皇上治國用人審慎大膽，奴才心裡佩服之至。不過據奴纔看，瞧準了就可大用。昔日高士奇不到三十歲，聖祖於一日七遷其職。奴才也是二十多歲就進了上書房。皇上雄才大略，追隨皇上朝夕辦差，也是曆練，不一定拘泥資格。”

“你這話朕也想過。”乾隆沉思道，“聖祖初政，南明小朝廷還在，有三藩割據，其實還是世。現今國家承平已久，雖是人才濟濟，但僥倖求恩之徒混雜其間，不像世那樣易於識彆。且現在可以從容擇善而用，這是和聖祖時不一樣的。大前年果親王家演堂會，唱《鍘案》，一刀鍘下去，紅水流了滿臺，允禟的兒子——弘晸的吧？——當時就嚇昏了過去。十四叔家老二弘明，廚子宰都掩起麵孔不敢看。放在聖祖時那不是大笑話？傅恒在蕪湖閱兵，不請旨殺了兩名遲到的千總，蕪湖將軍上奏說‘傅恒行法三軍栗’，意思是過苛了，朕批本罵他‘武戲’，笑話，連違紀軍都不敢殺，那將軍？要行善，莫如去當和尚！”

他長篇大論的講說，張廷玉聽得心服口服，歎道：“奴纔是跟了三輩主子的人了，行將就木，不得親睹大清極盛之世了。”

“也許你見得上，也許見不上。”乾隆目炯炯著遠，“但朕盼你見得上。你們那一代有你們那一代的功業，子曰‘逝者如斯’指的是河川，冇有聖祖、世宗艱辛開創，朕也隻能徒雄心而已。”他下了炕，緩緩踱著步子，好像要把遙遠的思緒拉回來似的，默思片刻，鬆弛地一笑，說道：“苗疆是平定了，但大小金川，策淩策妄布坦準葛爾部叛服不常，朕必要絕了這些疆域的源。現在關的是地政治還不修明，許多事不從這個上去做，就會事倍功半。”張廷玉笑道：“主上是不是為地白蓮邪教憂慮？”乾隆搖頭道：“白蓮教不是源。地土兼併、差役不均、田主佃戶勢同水火，富的越富，窮的愈窮。人窮極了什麼事做不出？邪教能在中原、南方立定，憑的就是在教相互賙濟教友，收買了人心。把政治弄好，擺平了各方乾係，富者樂善，窮者能度生營業，白蓮教就冇了作的基——傅恒的幾份摺子你看過了吧？”“奴纔看過了。”張廷玉忙道，“還有甘肅奪佃的事鬨得也兇。國家免賦，原為普澤眾生，這是莫大的善政，當中被富人吞了一大半，這不是小事。”

“你看怎麼辦？”

張廷玉道：“地土兼併自始皇以來，無論哪一朝哪一代都有，太平久了這種事就難免，我們隻能因勢而行。據奴才的見識，可以發一道明詔，說明國家養百姓，蠲免錢賦為的普降恩澤，明令田主給佃戶分些實惠。就分一半，田主得的很不了，佃戶們也就得了實益。”乾隆沉默許久方道：“恐怕不能一概而論，富人裡有樂善好施的，有為富不仁的；佃民裡有勤勞拙樸的，有刁頑無賴的。比起來，佃民裡還是不遵法度的人多。有田的戶，經營業產納糧供賦，也要贍養自己家口，明旨按著頭分潤給佃戶，說不出那個道理。這邊下詔，下頭那些愚頑蠻橫的刁佃，冇事還要挑業主的不是呢！不更給他們抗租欠糧的憑藉？再鬨出紛爭鬥毆到都是這種司打起來，怎麼辦？”張廷玉思量了一陣子，說道：“皇上說的是。臣折中一下，下一道勸減租佃的詔諭，試一試看如何？”

“可以一試。”乾隆知道，這是以前帝王都冇有置好的事，自從傅恒的摺子上來，他反覆想過多辦法，都覺得不甚妥當。張廷玉的“勸減佃租”確實還算溫和適中的措置，乾隆回道：“你這會子就擬個稿子給朕看。”張廷玉答應一聲起來，突然覺得一陣心慌耳鳴。乾隆早看見了，忙問：“衡臣，不用麼？你臉有些蒼白。”張廷玉勉強笑道：“老了就容易添病，方纔起來猛了點，不妨事的。”遂將康熙賜的心疾良藥蘇合香酒——隨懷裡帶的一個小藥瓶取出來，就口兒抿了一口，漸漸便回過來。乾隆還要勸止他，張廷玉已援筆在手，一邊想，一邊寫起來。

治天下之道，莫先於民。民之道，以減賦蠲租為首務也。惟是輸納錢糧多由業戶，則蠲免之典，大概業戶邀恩者居多。若照所蠲之數履畝除租，繩以法，則勢有不能，徒滋紛擾。然業戶朕惠者，十茍捐其五，以分惠佃戶，亦未為不可。近聞江南已有向義樂輸之業戶，願捐免佃戶之租者，閭閻興仁讓之風，朕實嘉悅。其令所在有司，善為勸諭各業戶，酌量減彼佃戶之租，不必限定分數，使耕作貧民有餘糧以贍妻子。若有素業戶能善此意，加惠佃戶者，則酌量獎賞之；其不願聽之，亦不得勉強從事，此非捐修公項之比。有司當善朕意，虛心開導，以興仁讓而均惠澤。若彼刁頑佃戶藉此觀遷延，則仍治以抗租之罪。朕視天下業戶、佃戶皆吾赤子，恩其均也。業戶沾朕之恩，使佃戶又得拜業戶之惠，則君民一心，彼此恤，以人和召天和，行見風雨以時，屢可慶矣！

寫罷，巍巍揭起，小心吹了吹，雙手捧給乾隆。乾隆接過仔細審看了，說道：“也罷了，隻是理由似乎分量不重。”遂提筆在“大概業戶邀恩者居多”後邊加了一句“彼無業貧民終歲勤，按產輸糧，未被國家之恩澤，尚非公溥之義”。把草稿高無庸道：“給訥親，立刻用印發往各省。”又對張廷玉道：“衡臣也乏了，留你進膳，你也進不香，且退下。莊有恭朕看文筆也不壞，明兒他進軍機，平常詔旨由他代擬，你隻過目，有不是改定。他也曆練了，你也分勞了，豈不兩全其？”

張廷玉退下去，乾隆掏出懷錶看看，剛過申時，便坐了乘輿趕往慈寧宮給母親請安。此時雪已停了半天，慈寧宮殿廡旁到都是大大小小的雪堆，專門清掃宮院的太監都是行家，有的垛假山，有的壘方亭，或熊或豹，或鹿或鶴，爭奇鬥異滿院都是雪雕。十幾個太監在正殿前，有的斧砍，有的鏟削，有的鑿鑿，忙著擺弄一隻房子來高的雪象，見乾隆進來，都垂手侍立。乾隆也不理會，徑自進去，卻見太後坐在炕上，那拉氏和惇妃一頭一個忙著給捶背。乾隆搶上一步打下千兒賠笑道：“兒子給老佛爺請安了！”

“皇帝起來，”太後說道，“那邊坐著吧。進膳了麼？”

乾隆一邊在茶幾旁坐了，睨一眼惇妃，恰惇妃也正目瞥過來，隻一立刻閃開了，遂笑著對太後道：“兒子剛見過人下來，還冇進膳呢，膳房那起子黑心廚子隻會做溫火膳，冇滋味隻覺發膩，正想老佛爺賞點用呢！”太後一笑，對惇妃道：“你去，親自下廚，給皇帝作兩樣拿手菜！”

“是！”惇妃騙下炕，對乾隆和太後各福了一福，又小聲道：“不知皇上想用點什麼？”大概在太後跟前已捱過數落，怯聲怯氣的還帶著音，正眼也不敢看乾隆一眼，低眉斂衽老實站在一邊，那種癡慚悔的神，乾隆也覺可憐可。倒像自己做錯了什麼事似的，臉一紅，說道：“素淡點，葷菜隻要一個，記得你的豬肝做得不壞，現炒一盤也就夠用了。”惇妃其實最怕的是乾隆不理會自己，見乾隆溫言善語，仍舊和藹可親，頓時放了心，福了兩福忙退了出去。

太後待出去，笑道：“是個辣椒子，這回吃了大虧。戴英把你的話傳給我了，我也狠說了一頓，方纔在這還哭了一場。分是你的權，我不能多說什麼，隻可憐見的平日火辣辣的一個人，一下子像霜打了似的。人，麵和命一樣要。你說是不？”乾隆早知必有這一說，已是有竹，啜茶笑道：“母親說的極是。據兒子想，無論您，還是皇後、妃嬪媵，都是疼兒子，要全兒子做個賢明天子的。這裡頭有個道理，還有個過節兒。您是信佛的人，佛說以慈悲為懷，那宮人縱然有不是，也是一條命。惱上來一頓大就打殺了，再冇一點分，就是神靈瞧著用不用呢？兒子剛剛不久還下過旨意——您知道的，鑲紅旗三等護衛釋伽保企圖家**子金什不，打死了人家丈夫。原來部議革職，還是老佛爺您下的懿旨，說殺人害命，這點子分太輕，兒子遵命打發他去黑龍江——人命至重，就是我們天家，一點分也冇，外頭辦事的臣子們什麼話說不出來？那才真的掃儘咱們麵呢。所以，兒子的意思，還要有點小小懲戒，不過‘妃’變‘嬪’，邊了幾個使喚的人，如此而已，過些日子改好了，複封隻是一句話的事。前人撒土，也好迷迷後人眼，兒子就這麼點心思。母親想想，果真覺得太重，您下懿旨免掉分，也是可行的。”

他的這番話娓娓聽，曲折陳詞，說得理，本來一心勸說兒子取消分的太後不一笑，說道：“你說的實是正理。”因見惇妃已端菜進來，站在旁邊怔怔地聽，便道：“孩子，你就認了吧。你主子有他的難，就算委屈，全了他在外頭的麵，嗯！”惇妃答應一聲“是”，將菜布在茶幾上，背轉臉便拭淚。乾隆還要溫語勸，卻見諳達太監帶著永璜、永璉兩個皇子進來，便停了箸，問道：“剛剛下學？見過你們皇額娘冇有？”

“給皇阿瑪請安！”兩個兒子一齊跪下給乾隆磕了頭，起來，永璉恭恭敬敬回道：“兒子們剛從皇額娘那邊過來，今兒風冒了，怕過了病氣，兒子們替在老佛爺和皇上跟前請安。”永璜、永璉都在總角年紀，都生得妝玉琢般，十分逗人喜，一紅絨結頂青氈帽，穿著玉袍子，滾金線鑲邊的醬小馬褂，小大人似的和乾隆說話，嗓子卻聲氣的。勞乏了一天的乾隆真想一把抱起一個親親。但清宮家法“父道尊”，講究抱孫不抱子，遂板著麵孔問道：“今兒是誰講書，你們四書唸到哪一節了？”永璉忙道：“今兒是孫師傅講詩，是《碩鼠》一章。張照今兒頭一回進來，教我們練字，看著我們每人畫一張竹子，他冇有講書。下午冇課，史師傅帶我們兩個去看了看楊太傅，回來又去皇額娘那請安，吃過飯纔來這兒的。”

乾隆本自隨便問問的，見永璉說到楊名時，不默然。太醫院今天上午遞進來脈案，楊名時已經命在旦夕，想著，他的臉一下沉下來，說道：“孫嘉淦、史貽直也都是學問淵博之士，好生讀書，聽你們爺叔的話，可聽見了？”

“是……”

兩個孩子答應一聲又磕了頭，便趕過去給太後請安。太後卻嗬嗬笑著一把將兩人攬在懷裡，口裡親兒乖乖著，命那拉氏和惇妃道：“把他們進來的哈瓜、鮮荔枝拿些個孩子用——可憐見的拘著讀了一天的書！”掰著兩個孩子的小手指又問喜歡哪個老師講的書，學堂裡有什麼新鮮事。永璜、永璉偎在祖母懷裡，似乎才恢複了孩提天，嘰嘰咯咯笑著，卻都說張照畫的畫兒講的詩好，永璜道：“也冇什麼新鮮事，倒像是怡王爺和理王爺他們擱氣了，都冷著臉不多說話。我問七叔弘昇是出了什麼事，七叔也不高興，攆了我過來。張照又把著手教我畫了一幅梅，明兒拿來給老佛爺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