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暖閣里只剩了太后和皇帝母子二人。乾隆見宮們要收拾炕桌上的牌，起笑道：「這裏不用你們了，連太監都退到西配殿去！」說著，親自取過茶案上銀瓶，給太后倒一杯涼茶雙手捧了奉上，又慢慢整齊散在炕桌上的紙牌，一邊笑說：「這牌都打了邊兒，真不知道這些殺才們怎麼侍候老佛爺的！」

「那些事下人們做就是了。」太后笑道，「聽說昨晚看摺子又到三更天——也太乏累的了。請安，我還不忍你天天過來呢！」乾隆口說「是」一笑又道：「這些事小家小戶都是兒子該做的本分。兒子偶爾侍候一下，倒得些天倫真趣呢！文武百事安排定了，今秋我必要奉著母親南去。咱們找一座廟住，三天不見人，就自己一家子，兒子也得好生親近親近娘，略盡點子孝心。」太后被他說得興頭起來，靠著大迎枕，一手舉杯，說道：「聖祖爺六巡江南，我那時還只是個側福晉，沒福跟著先帝去。聽先帝回來學說，那西湖、斷橋、雷峰塔、靈寺、瘦西湖、虹橋、小秦淮……什麼秦淮月、錢塘……比著畫上畫的強十倍也不止！還說起虹橋邊兒上看日頭落，廿四橋看月亮……他那樣板正嚴厲的人，說起來高興得放聲兒笑呢——還背詩！」

乾隆見母親喜歡起來，便承奉話，笑道：「兒子還記得皇阿瑪背詩呢——」因便道：

廿四橋邊載野航，六銖縹緲浣紅妝。

生兒應取桃花，鸞尾湘鈎出短牆。

——還有一首：

新詞罷倚雲鬟，清婉爭傳仕班。

紅葉往事，重留詩話在人間。

誦罷說道：「這是梅文鼎的詩，聖祖跟前的人，通天文會算學、律歷。先帝誇他現在沒這樣兒的人才，就記住了——」猛的從「紅葉」故事兒想到睞娘，便打住了口，半晌才道：「小于龍在虹橋修了一座書院，到時候兒去看看……」

太后見他說得正高興，突然沉鬱下來，審量著他的臉問道：「皇帝好像有心事。今兒議了這久的政，要乏了，就回去歇著吧。」

「兒子不乏，是有心事。」乾隆說道。其實，太后說著話，乾隆一直就在想，臨時晉封睞娘怕太后不快，要解說；誅殺訥親雖是國事，但訥親的父親和太后是堂姐弟，繞不過去的一個不遠不近的親戚，現在要殺，連聲招呼也不打，對景兒時候略給自己點難堪，「孝悌天子」的名聲兒也就完了。一頭思索，揀著能說清楚的事先告白。囁嚅了一下，乾隆深長嘆息一聲說道：「訥親的案子已經明白讞定。已經下旨，封遏必隆刀著他自盡。」

「啊！——」半躺著的太後手一，連杯中的涼茶都濺了出來。坐直了子，緩緩放了杯子，臉變得異常蒼白，吃力地問道：「旨意已經發下去了？」

「是……」

「是傅恆他們的主見？」

「不，是我——傅恆是奴才，他不能做主。」

「能挽回麼？」

「我已經有旨，不等后命。」

「可……你是天子，是皇帝。」太后的臉愈加蒼白得沒點，聲道：「訥親是老公爺的嫡脈，又是單傳，有著世襲罔替的一等公爵的啊……每常時分你總誇獎他辦差好，這些功勞分該念及的還是要念——論理，這裏頭沒有我說話的地步兒。你既說給我聽，能著些兒不殺，罷職不用最好——訥親是宰相，大清開國還沒有殺過宰相呢！隆科多是謀逆，先帝爺那子，也只是永遠圈。這是太祖爺時候就留下來的規矩……我說這話是為你後世名聲，多斟酌些兒還是好。人頭不是韭菜，割了還能長出來。」

乾隆太悉自己的母親了，別說訥親，年年勾決人犯，都要齋戒進香，再三再四諄囑：「得饒的可饒的，一定刀下留人。」就本心而言，他也不忍殺訥親，然而訥親不殺，不但金川之戰沒法再打下去，西疆、回部、藏部都有子，士氣不揚，文治罷了，「武功」從此休提。乾隆臉慘沮，聽著母親的話不時點頭，噓氣兒說道：「母子通心，兒子也都想到了這些。也正為兒子是天子，是皇帝，恕不得訥親。欺君之罪朕都可以原宥他，六萬冤魂怨氣衝天，用什麼安祈禳？那死的人堆山積垛，真同母親說的，割韭菜一樣啊！不殺了他，往後將軍出兵放馬，還會策凌阿拉布坦的兵一片一片割倒。額娘是大慈悲人，想想那些將士死在黃泥潭裏，那麼凄慘，他的罪可恕不可恕？宋太祖趙匡胤，立誓不殺大臣，大臣就在下頭害百姓，江山弄得七顛八倒……老佛爺，那是什麼名聲兒呢？」

…………

「滅大宋的不是蒙古人，是文恬武嬉的文武百。」乾隆知道母親已經被說，繼續循著自己的思路款款陳說道：「蒙古大軍將宋代最後一個皇帝趕到瓊崖大海，宋代最後一個皇帝還在孩提之間，宰相陸秀夫在船上還在給他講《中庸》。船被圍了，把自己妻兒老小的船先沉了，抱著小皇帝投海自盡……額娘，你知道指揮這一戰的蒙古主將是誰？」

太后搖了搖頭，的眼中已經迸出淚花。

「張弘范。」乾隆想到宋朝末代皇帝途窮慘狀，也覺心中凄惶，哽著嗓子道：「他是大宋的一員戰將，投了元，又來打自己主子。滅了宋，還磨崖鑄字，寫了幾個字說『張弘范滅宋於此』！後人鄙薄他，在前頭仿他筆跡又添了個字，『宋張弘范滅宋於此』——這不是文人刻薄，是的的真真的史實！兒子想爭一口氣，別後世我們大清也出張弘范那樣的賊子！」他說著，太后已是一邊流淚一邊點頭，嘆道：「我都明白了，這真是無奈的事……他作了孽，就由他吧……」乾隆轉而太后，說道：「老佛爺這樣想，是大慈大悲。全國家、社稷，全三軍將士、人民百姓，也全兒子的一片苦心。就是訥親地下有知，也要激慈恩……訥親無後，他的世襲罔替，可以減等襲爵。就……就由他哥哥策楞襲二等公，您看可？」

太后喟然一嘆，雙手合十，閉目喃喃說道：「阿彌陀佛！我的兒，這些事你自己裁度辦罷……我老了，神不濟。就是神好，也不是人過問的事。外頭的事，已經和聖祖爺、先帝爺手裏大不相同，就是老孝莊佛爺在世，也料理不開。不但外頭，就是宮裏，我也撒得手。只是富察氏那個子骨兒，七災八病的人懸心。紫城還有這邊園子，還有熱河避暑山莊這幾苑，比起聖祖爺時候大了十倍不止，太監宮人多了三倍不止。外言不，言不外出，宮防警蹕，還有太監帶男人扮裝進來。一個不小心，這『穢』二字名聲誰當得起？不得有時我替皇后一點心。」

「母親說的是！」乾隆一聽言外言的話，便知道指的睞娘這類事。因賠笑道：「兒子也聽到些閑話。睞娘清清白白一個人，一起子屑小刁鑽之徒形容得不個人樣兒。這就是『外言』的過。高大庸其實是個穩當人，那麼大歲數了，夜裏還提著個燈籠巡視。只是局面大了，他一個人忙不過來。卜義那邊沒住什麼要宮嬪，晉高大庸六宮都太監，卜義過來當個副頭兒幫著料理宮務，只怕就好些兒。這些事由兒子和皇后商計一下，大的宮務請示老佛爺，小事您就別心，只管榮養自娛。國家正在熏灼之期，您不要怕使銀子，只要您高興，要什麼兒子也要努力孝敬，準教老佛爺樂陶陶逍遙到一百歲！」

乾隆口齒伶俐，一番甜言語說得太后又歡喜起來。本是個無可無不可的散漫人，沒有多深的心機，剛發作了睞娘，聽乾隆晉了睞娘為妃，原是有些不快，此刻已丟到爪哇國去了，因道：「睞娘可憐見的，在娘家氣十幾年，進了宮還饒不過！你比娘心裏清爽。既這麼著，我看也很好。明兒了過來給我磕頭，我還有好東西賞呢！」乾隆念頭陡地一閃，了靈機，乘著太后興頭說道：「宮裏的事兒子想了兩條，還沒和皇后商量。一是有些宮大了，有些侍候了多年有頭臉的，該指配的指配出去，侍候主子一場，有個好落腳——指給那些有出息能耐的文武員，他們也得沐浴母后的慈恩。再是后妃素有定製，不許歸寧。我想，們也是兒生父母養，一樣的思孝思親的心。我天天過來給母親請安，還覺得盡不了孝心萬分之一，們年年月月閉鎖深宮，不得見父兄子侄，雖然富貴，還是了點天倫之樂。不妨由老佛爺下懿旨，兒子遵命承，命們回回娘家，當日去當日歸，家人團聚歡喜，不也是件天人歡喜的仁慈善舉？」

「好好！難為我的兒想得周全！」太后喜得拊掌而笑，嘆息道：「這事聖祖爺做過。後來的嬪妃們沒這個福。打我進宮，瞧著這些娘娘妃嬪們安富尊榮，其實心裏都有一份說不明道不白的苦。滿打滿算，打孝莊老佛爺起，活過六十歲的只有兩個，怕不是也為有這些天倫上的傷懷事？你這才天格，念揣理呢！就是皇后，我也可下懿旨，去傅恆府里盤桓盤桓。天地良心，哪有個人不想回娘家的呢？」

乾隆見母親高興，因就起，笑道：「兒子還要過皇后那頭看看。聽是又犯痰了，又說不相干，這些醫們莫名其妙。法蘭西貢來了些西洋參，回頭他們給老佛爺取幾斤來。聽說和高麗參藥兒不同，先太監們試試，合用了母親再用，皇后不敢輕用這些補藥……」說著便辭出來，卻聽太后在殿誦經：

南無喝啰怛，哆啰夜耶，佉啰佉啰，俱住俱住，啰啰，虎啰吽賀，賀蘇怛拏，吽潑沫拏，娑婆訶……

乾隆略一想，便知是為訥親誦經超度，不由黯然，在檐下丹墀邊著朦朧蒼翠的雨，發了一會兒呆，不言聲上了乘輿。

皇后不在風華樓北一帶新建的西式宮殿住。出了澹寧居向西約半里，矗著一座「道寧齋」宮，紅牆黃瓦飛檐斗拱，都在煙雨蔥蘢的老樹竹叢中，沿宮一匝，全部栽的鐵樹，碧沉沉黑的一大片，雖不及澹寧居殿宇宏偉高大，因宮闕建在形如背似的土崗上，看去十分堅穩沉實。依著乾隆的意思，原想讓皇后住仿羅剎國的冬宮裏頭。皇后卻不甚願，冬宮雖然涼爽，都是漢白玉砌，嫌太素潔，宮裏太空曠，也看不慣周圍宮殿的式樣。道寧齋是個齋宮，雍正暴病前在園中遇見邪祟，和親王弘晝認為是妖道賈士芳冤魂作怪，請江山龍虎山真人婁師亙園設壇作法鎮，就選的這塊風水寶地，宮中也就平安。因此修園子規劃時，弘晝特意請旨，在這塊形土崗上建「道寧宮」，而後又改名為「齋」。皇后素來信佛佞道，因執定主意住了這裏。守宮的小蘇拉太監遙見乘輿過來，早已飛報了進去，待乾隆下輿，秦已是一溜小跑迎了出來，忙著給乾隆披油，又取一雙烏拉草木屐，將乾隆了的鹿皮靴換了青緞涼里皂靴，一邊忙活，一邊笑說：「這油是道羅國貢的，裏外都是綠頭鴨絨，再大的雨也淋不呢！別瞧這暑天兒，上這天氣，裳再了，哨兒風吹過來，也是浸骨頭涼呢……」

乾隆微笑著聽他絮叨，問道：「你主子娘娘這會子做什麼呢？午膳進了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