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天霸燕雲二人,自傅恆接見后第五天便離了北京。十三太保在京的只有十一人,先走了三天,他和燕雲也都喬裝了茶商,卻不同路而行。燕雲由通州走水路南下,黃天霸卻從潞河驛離京走的旱路。言明盂蘭節在石頭城西鬼臉崖下聚齊。他掐著日子計程而行,一路與父輩江湖上的舊友來往酬酢,不聲地打探白蓮教在直隸河南安徽江南傳道布教的形,有的地方蜻蜓點水一沾即離,有的地方一留連便是幾天甚至十幾天。待江南省境,便不再滯留,雇了快騾晝夜躦行來赴集約,過江待到鬼臉崖時,天已經向晚。
鬼臉崖是石頭城極有名的去,西北一帶揚子江半環圍繞,城一帶小巷幽靜深邃,都在茂竹叢中,小巷西一片白沙灘外,便是浩渺無際的揚子江,從南向東踅轉,秀麗的莫愁湖便宛然在目。黃天霸每來南京,總要到此一游,得不能再的地方了,可此刻他卻幾乎認不出來了。他散步過來,晚照夕霞中只見城外一片荒漠凄涼,所有的竹子像被人捋過似的,一片葉子也沒有,東倒西歪蓬蓬叢生在瓦礫中,那條小巷已變一片斷垣殘壁,滿街都是破磚碎瓦斷梁折檁。別說人影,連一聲鳴犬吠也沒有,只是長江的嘯聲仍舊那樣無休無歇,連驚濤拍岸的聲音都聽得清楚。黃天霸有點像做夢,又有點像疑心前頭有陷阱的狐貍,四顧張著往鬼臉崖下走,忽然後有人喊道:「師傅,您來了——我們在這足等了您一天呢!」
黃天霸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猛一轉,才看見是自己的大弟子,十三太保之首賈富春和七太保黃富,看樣子是去殘壁里剛剛解手出來。因見二人還要行禮,黃天霸笑道:「咱爺們,自己人,又是在這地方,免了吧——這地方是怎麼了,像過了水,連竹葉子都衝掉了?是火燒了?又沒有燒殘了的灰燼,我走遍天下,沒見過這種奇怪景兒。」
「先過了一陣蝗蟲,樹葉竹葉吃了。」賈富春笑道,「五月初十又一場龍捲風,掃平了這裡,江水又湧上來洗了這個巷子。我們來時已經是這模樣了,原來梁老六在這定的丁家客棧。我們會齊的,現在改了子的老茂店。怕您來了等不見,我們哥幾個流在這守著等候呢!」
黃天霸這才留心,不大樹都像擰斷了的蔥一般歪倒在牆路旁,有的竟被齊拔起,撂在一邊,也都是禿禿的有枝無葉,連「鬼臉」石旁的叢灌木「鬍子」也被剃得溜溜的。不駭然道:「我也見過幾次颱風的,那是在福州、雷州,也是拔樹倒屋,天昏地暗,石走砂飛——卻沒有像這樣兒嚇人,掃平了這條街!城裡邊房屋稠,大約好些兒?這也太慘了,要死不人的吧?」
「說來也真是蹊蹺,這風竟沒進南京城。」七太保黃富是黃天霸的乾兒子,其實年紀比黃天霸還大一歲,見乾爹挪步,忙在前面帶路,口中回話喋喋不休:「這裡老百姓說,當時天得像扣了一口鍋。龍捲風打西北長江過來,夾著大雨冰雹,像個黑煙柱子,旋著江水撲到石頭城這地塊,又分兩,沿城掃了一圈,在燕子磯那裡又合一,往東南又旋了幾十里才消了下去……乾爹記得西門外那座魁星閣不?眼看著卷進風裡,連樓基拔起在半天雲里,一霎兒就不見了。清虛觀一口三千多斤的大鐘被捲起來,就在黑風煙霧裡折筋鬥打滾兒落不下來,直砸到元武湖北岸的上清觀大院里。更有奇的,上清觀進香的一個姓韓的妮子,風卷上天,直飄出九十裡外的銅井村,又安安穩穩落了下來……」
黃天霸與他們廝跟著走,心裡想著如何與劉墉會面,又怎樣去見劉統勛,一邊笑著聽,說道:「這就是胡說八道,魁星閣都碎了,還說人,就有,還不摔一團稀泥爛了?」「這是真的。」賈富春悶聲說道:「這姓韓的子許了城東李秀才的兒子,一風吹到銅井村,村裡人當神仙吹打著送回娘家。李秀才說死也不信這事,說必定是私奔,的委屈得尋死覓活,司打到江寧縣。明日袁子才大令要親審這案,告示都出來了!」黃天霸一怔,隨即笑道:「袁子才是知府銜的縣令吧?江南第一才子,自然管這些風流閑事。要我是李秀才,也不敢要這姓韓的媳婦——那是妖怪嘛!」
「這場風真真切切,這件事沸沸揚揚。」賈富春道:「風過之後,蝗蟲也就沒有了。砸死了不到一百人,城裡就起了謠言,說這是劫數,『五月江南遍地蝗,掃盡蒿草掃田莊,萬姓仰天哭聲慟,驚慈悲九宮娘,乘風駕雲上九霄,拜奏王母並玉皇,此城善男信多,懇請雷火赦昆崗。遂以風劫換蝗劫,捨去道觀舊廟堂。積善積惡皆有報,難逃天數真茫茫……』還有許多謠,大抵也是白蓮教里的切口俚詞——所以袁枚親審這案子,也有個以正邪的意思在裡頭。」
黃天霸聽了默不言聲,賈富春以下的十三太保,有的原是綠林剪徑的刀客,有的是市井無賴梁上君子、賭場宵小之徒,只懂得鳴狗盜、坑蒙拐騙,風高好放火月黑殺人夜,能說出這大的道理,肯定已見過了劉墉、聽了劉墉的訓誨。他心裡一陣輕鬆,微微一笑,加快了步子。
子巷在莫愁湖東北虎踞關一帶。名字難聽,地方也破爛,一都是歷年逃荒落腳南京的民。一片窩棚草屋,甚至用秫秸稈兒搭起的人字形的「瓜窩子」,歪七扭八橫豎不一地「臥」在街旁。師徒三人坐騾車走了足一個時辰才到,卻不直抵宿,老遠在巷口便下車付資步行進街。
此時已近戌中時牌,天是早已夜黑定了,一黃得癆病人臉似的月亮,周匝起著風暈,將迷濛不清的月灑落下來。黃天霸跟著他們,高一腳低一腳走在凸凹不平的街上,像進了迷魂陣一樣,一會向北,又拐東,一會兒踅西,又轉向南,但見一街兩行到都是地攤,江湖賣葯的、賣古董的、賣雨花石的、賣舊書舊畫舊碑帖的,什麼煙料、玉、雕鏤蟈蟈葫蘆、唱本、盆景的……甚至還有賣狗的,雜喧鬧此起彼伏吆喝一片:
「北京鴨子張的畫煙壺!識貨的您來——有一個假的砸我攤子!」
「金回回的膏藥啰,跌打損傷腰疼酸膿癤疤瘡……」
「——哎!寶刀寶刀——祖傳破家賣了!吹得過、殺狗不見——」
「掛漿手爐,**玉塞兒——十姨廟裡貨真價實!」
「餛飩餛飩——老城隍廟的燒、水煎包子加鍋兒……好吃不貴啰……」
微弱的月下,各種羊角燈、氣死風燈,紅黃綠西瓜燈閃爍不定,長江和秦淮河中火一樣流移的河燈,家家戶戶窗上階前門口擺著的盂蘭燈,有的像放焰口一樣燦爛,有的像夏夜中的流螢、墳地里的鬼火般閃爍不定。一行三人,在怪陸離的月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但見長衫的、短褐的、滿珠寶氣的、破爛衫甚至骨瘦如柴打著赤膊、滿手污垢頭髮蓬的乞丐,有的地方挨挨,有的地方稀稀落落,加著鳴犬吠蟈蟈、們拉客打罵俏聲、茶樓飯館夥計接客送菜的尖嗓門兒……擾攘一片,不一會,黃天霸已是不知東西南北了,因笑謂黃富:「也真虧了你們,在南京也能尋出這麼個寶地——這是鬼市嘛!」
「爹別小瞧了這地塊——去去!」黃富推開了兩個來拉黃天霸的野,低了嗓門兒道:「五方雜三教九流都在這裡軋碼頭呢!這裡有的是闊主兒——您瞧那座戲園子,別說秦淮河的香君樓,就是北京的祿慶堂,有這麼金裝玉裹的麼?您瞧那邊的關帝廟,挨邊的就是山陝會館,會館北邊亮一片的是慈航庵——觀音菩薩的道場,全都一嶄兒新——這就是咱們住的老茂客棧了……」
黃天霸邊走邊聽,若有所思地左右張著,有點心不在焉,聽見說「到了」這才收回神來,看那客棧時,一都是平瓦房,東邊一帶矮牆敞著大車門。滿地都是淆的車碾轍騾馬蹄跡,裡邊似乎是存貨庫房和飲喂牲口的廄房;挨著廄房庫院,又一大四合院,卻是南北兩進。老茂客棧正門是沿街鋪板門面,三級石階一溜出去,足有六丈開闊,一律敞著,裡邊竟有小戲院子來大,房梁下支著六柱子,柱間擺滿了安樂椅茶水桌。滿屋的茶客有的綾羅纏,有的布葛袍,吸煙的,嗑瓜子吃芝麻糖的,下棋的,說笑打諢的嘈雜一片。煙氣水霧間賣冰糖葫蘆的扛著架子,賣巧果餅油條麻花的著籃子在人群中串來串去。嚶嚶嗡嗡的人聲中還夾著個說書的,嗓門卻是甚亮:
劉延清老大人接到劉康請柬,知道筵無好筵,轉念一想——劉康毒殺賀道臺並無實據,他現是德州知府,和我是一樣的品級呀!倘若不去,一來於禮不合,二則是怕劉康賊起疑,反為不。罷罷罷,不虎焉得虎子?你德州府就是龍潭虎,老夫也要闖一闖了……
黃天霸一聽便知,說的是《劉延清夜斷曹誅劉康》一段,不微微一笑。跟著賈富春黃富在竹椅雜錯的隙間往裡,便見客棧老闆已從書案屏風后閃出來,雙手拱著道:「黃老闆——承蒙抬本店,您發財!」一邊哈腰讓道:「夥計們早就安置好了。老闆還沒進飯——這雅間裡頭備好了的酒菜……您請您請……唉,對了,就是北首第二間……」黃天霸此時才看清,原來茶座兩邊,還各設著幾間雅座,只一幔上下的米黃紗幕嚴合,外邊燈太亮,瞧不見裡邊的燭,不留心本看不出來。因扳著門端詳著笑道:「走遍天下店,沒見過這式樣的,造得巧!又亮兒又不得進蚊子,天棚上拉著吊扇,也涼快——」一眼瞧見燕雲、朱富敏、蔡富清和廖富華幾個人在裡邊,便不再言聲,步進來,四個人已是起相迎。
「我以為你從燕子磯下船了呢!」燕雲笑陪黃天霸座,說道:「石頭城外都被風吹平地了。擔心你轉碼頭,又安排老五老六去了。」
「做生意就講一個『信』字,」黃天霸知道周圍人極雜,放聲呵呵一笑,說道:「只要不是下刀子飛箭雨,哪有個不如約的理?」尚未及款敘,聽那講書的堂木「啪」地一拍,說道:「……這麼定睛一看,不由的倒一口冷氣——列位看,你道劉康因何如此吃驚?只見來人年方一十六七,頭戴栽絨花冠,腳蹬元緞靴,頭腰腳一三夜行靠,面如冠玉目似朗星——是黃天霸其人來也!」
幾個人都嚇了一跳,愣過一陣子才想到是說書說到了要關口,不相視一笑。黃天霸隔紗幕向外瞧,只見滿庭座客或俯或仰,個個目瞪口呆盯著說書的,連門前茶桌上兩個野堂子的娼婦,也似木雕泥塑般大瞪著眼看著講書臺。里裡外外一片岑寂,靜等著下文。再看講書的,卻是個五十多歲的瘦干老頭子,一腳微蹬一稍屈,雙手按著講案,細長的頸下大結一不,雙眉鎖,鷹隼一樣的目直凝前方,良久又將響木聲一拍,說道:
劉康賊子吃了一驚,霎時又定住了神,仰天大笑:「哈哈哈……原來又是你這臭小兒!我問你,我與你前世有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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