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默不言聲。
「過江渡船上,紀昀給朕背了一段《陋室銘》。」乾隆一哂說道:「好嘛,如今的是『不在大,有權則名;職不在長,有銀則靈』。『談笑有商場,往來皆灶丁』!無錫縣令在他衙門前寫了『三不要』——不要錢,不要,不要妾——有好事人用小字下了註腳。不要錢:嫌;不要:嫌小;不要妾:嫌老——貪婪,卑污……伊於胡底?長此以往,激出民變也未可知。更遑論盛極之世?」
傅恆的心被他沉重的語氣得有些窒悶,舒展了一下,著氣說道:「李德裕論漢昭帝本紀曾說:『人君之德,莫大於至明。明以照,則百邪不能蔽矣。』皇上高居九重,心念草萊,這就是至明。冠狗雖多,但奴才以為,冠狗尚未走近帝側。人,有時修德不謹律己無法,也會變冠狗。奴才自居鼎鉉之側,常常以此警惕,自信不是冠狗,劉統勛、紀昀、阿桂無論新進宿舊,也都是良實白臣子,就連賜死的訥親,也不曾敢在機樞中央胡作非為過。因此,現在還可說是明主在上、正人相輔,不至於出大子的。從百姓一面說,無非吏治錢糧二事,這裏有極要的一條,皇上自臨極以來不曾有過紕——天下無苛政。有了這一條,徐圖整頓振作,絕不至於攘出子的。」
「朝廷好,百姓安——你說的兩頭好,中間有弊。」乾隆咀嚼著傅恆的話,目流移心中似有所,「這個見識有意味。」他頓住了,陷了思索:已經幾次和傅恆紀昀阿桂議過,吏治敗壞要整頓,但其實沒多大效用。他登極以來,已經殺掉了兩個大學士,一個大將軍,黜掉幾名封疆大吏,殺劉康時還專門命百觀刑。可謂煞費了苦心,但過後卻依然故我,震懾不大。上下瞻對、金川兩戰雖然敗潰,想起來令人憤死,但軍機卻添進一個壯有為的文武全才阿桂,又識出兆惠海蘭察兩員能將……他覺得裏邊有點什麼道理,卻一時揣不,因問兆惠:「你們怎麼不說話?」
兆惠和海蘭察只是隨朝會覲見過乾隆,這樣的人,彌咫尺天威侃侃議事還是頭一遭,自忖分不能多言,乍聽乾隆詢問,都是毫無準備。兆惠是個沉穩人,思量著斟酌字句,海蘭察已經開口:「皇上,奴才恐怕說錯了。您這問的是國家興亡大計呀!」
乾隆坐得太久,站起子徐步踱著,聽這話不一笑:「你又不是孔子,誰要你句句璣珠,不出疵謬?國家興亡大計匹夫有責,何況你是大臣!」海蘭察覺得坐著說不合禮,也想略活一下,因起跪了下去,說道:「奴才讀書閱歷不多。就帶兵這一層,不能兵閑著。兵營里都是單漢,閑著他就要想家,想人——」他說著,乾隆傅恆都已笑了,乾隆手虛按著笑道:「你說下去,說的很是嘛!」
「所以打仗時的兵好帶,練兵苦一點,兵也好帶。」海蘭察到鼓勵,了一下頭介面說道:「就怕屯兵,其實是養著沒事幹,聚賭的,嫖娼的,趴東廁牆頭看人解手的,砸飯館子茶園子的,都出在這種時候兒!將這個比那個,這些員不但閑,而且有錢,長約束又遠不及行伍,他們不混賬真比登天還難。所以奴才的見識,除了制度上嚴,犯律嚴懲,差使給他們砸瓷實,塞滿,辦壞了差使,不但丟了頂戴,也許丟了腦袋,一是怕,二是忙,混賬事肯定就了!」
兆惠也就跪了磕頭說話:「海蘭察說的千真萬確,如今四川的敗兵胡作非為,也有這個緣故。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吏治也是這樣。史貽直管著詹事府——那是個閑衙門——奴才去看過,極有規矩條理;尹繼善在廣州,那邊的同事來信說兩廣是有規矩的地方,員們並不敢拆爛污。既然中間有弊,各省督將軍的責任不能推卸——海蘭察的話,奴才本想說的,他既說了,奴才也就沒的說了。場不比兵營,局面要大得多,事也繁瑣得多,沒有個德才識兼備的,確實也料理不起。」
「說得都很好,還要加上教化這一條。朕已經告訴尹繼善,員,學政,教諭,訓導要一級一級按制度考試,列考功檔。」乾隆高興得臉上放,輕揮竹扇含笑說道:「整頓振作,方才傅恆講的是。無事太平,就會生出些冠狗樣的怪。大兵一興,不但軍氣尚武之風起來了,各省也都得張忙起來,也就閑不得了——」他突然心中靈,「一潭死水,憑資格做升遷,發現的人才不是庸碌無為之輩,就是脅肩諂笑之徒,振作起來,作起事業來,人才也就穎而出!整頓振作雙管齊下,忙起來管嚴了,再加上教化,循循善,既然兩頭好,不怕中間有弊——無苛政,老百姓就不上梁山,還怕這些兒反了不!」
傅恆聽得神采飛揚,也長跪了下去,說道:「要不要將主子這些旨意寫出詔旨發下去?」
「不要明發了,心裏明白就是了。你發下去,他們又在這上頭揣陞經。」乾隆的笑容顯得有些無可奈何:揣上意的「人才」他不想要,凝神移時才道:「召你們來議金川軍事,先說這麼多政事,不要覺得離題了,其實相關相聯的。軍事上的籌劃,傅恆已想了幾年,和岳鍾麒阿桂反覆議了,向朕奏過幾次的,掃平金川,確保上下瞻對安全,藏道路也就暢通了,這也是個大政務。你們平定不了這地方,朕就要親征了,所以一定要生擒面縛莎羅奔,一定要平!……至於整軍,肯定要殺人的,但一味誅戮,那隻整肅軍紀——是要整出士氣,出鬥志,『禽之剎在氣』,古代不乏這樣的戰例,淝水之戰、渡之戰、昆之戰,上溯到牧野之戰,無不是一個道理。」他緩緩住了口,良久,說道:「你們跪安吧!」
三個人深深叩下頭去:「遵旨!」
晚膳乾隆仍在督署衙門用,卻是傅恆、金、尹繼善陪座進餐。紀昀下午接見了江南圖書採訪司的員,一同吃飯,又到北書房見劉統勛,安排乾隆護衛的事,又說了傳遞阿桂和各省送來的黃匣子傳遞事宜,剛說了句「你的子骨兒——」半句公事外的話,劉統勛已下了逐客令:「你還是多心點主子的飲食起居罷!留著神,主子迴鑾北京,我專門設席,作徹夜長談。一會兒我要見臬司衙門的堂,還要見江南大營提督,劉墉子時時分也要來見,今晚一夜工夫不夠用呢!還有一條醜話說到頭裏,南京這地方風俗不好,防著壞人勾引主子。我們私誼是私誼,這上頭出病兒,尊面算你扔掉的。」紀昀素知他的子,也不見怪,笑著起道:「臨行前三天,老佛爺見我進慈寧宮兩次,都是你這個話頭。主子娘娘了傅恆,大約也是約束弟弟不許拈花惹草。放心——主子雖然倜儻,並不是正德皇帝;我也不當江彬!」說得劉統勛也笑了。
紀昀辭出來,天已經麻蒼上來,踱到前面花廳后牆,卻見兆惠過來,便問:「主子用過晚膳了麼?誰在值崗?」「這會子是***,海蘭察已經去渡口,接兩位主兒去了鳴寺。」兆惠說道:「主子我喚你,預備香燭供銀,和馱轎,這就去毗盧院下宿。我和海蘭察送你們到山門外,護衛差使割給按察使衙門。江南大營、臬司衙門、總督衙門幾子拱衛還不夠麼——您還要劉老爺子再這份心?」紀昀笑道:「這你不懂。天上地下就這一個主子,哪有一兩個衙門統管護衛的理?我告訴你一個信兒,那個在監獄里欺負你的獄頭兒——什麼來著?」
「胡富貴!」
「對了,胡富貴。」紀昀著一天紅霞中漸漸南去的雁行,說不清是個什麼神氣,緩沉地說道:「他為躲你,求人調回健銳營,兵部調人點名要了他,到金川大營中軍當戈什哈,要跟你出兵放馬了!」
兆惠沒言聲。
「聽說你曾對天發誓要殺他?」
「中堂大人!您……您怎麼知道的?」
紀昀抿了一下,毫不遲疑地說道:「你奏過皇上,我自然知道。皇上說,英雄快意冤讎相報,昔日李廣曾殺陵尉,朕為什麼不能全兆惠這個心愿?」
「聖上!」兆惠覺得中氣翻湧,激得五俱沸。他站定了子,說道:「主子知道我的心,這樣察微,我兆惠碎骨不足以報!」
紀昀也站住了腳,不知怎的,他嘆息了一聲,只說了句:「你真該讀讀《李廣傳》——我要去給皇上預備馱轎香燭了。」說罷便揚長而去。
…………
這一聲嘆息,縈在兆惠心裏,像一個謎破解不開,戰艦開到武漢碼頭,兀自在船頭沉。傅恆幾天來一直在艙里覽閱從前金川的軍奏報,對著木圖研金川形勢,也是焦勞睏倦,聽戈什哈報說座艦將進碼頭,他便出來散步,誰知卻見海蘭察站在船邊扭著子晃來晃去向江里撒尿,不一笑,說道:「你這是什麼病?連撒尿也不老!」「回大帥的話!」海蘭察笑道:「我是努著勁多撒一會子,等到了戰場,好甩開勁打仗!——」海蘭察嘿嘿一笑說:「喂,兆惠,你這幾天恍惚不定的,是想你那個雲丫頭子了吧?」兆惠聽見,一笑走了過來。
「海蘭察說的是,」傅恆隨艦顛簸上下,笑道:「我也看你好像有心事。」
兆惠因將紀昀的話告訴了傅恆二人。海蘭察道:「這事犯的什麼嘀咕?一刀殺了狗娘養的,值什麼鳥?紀大人不過是仁義心腸——這事有什麼吃心的!」傅恆著汩汩東去的江水,許久才問道:「你要殺他?」
…………
「你兵權在手,殺他如同捻死一隻螞蟻。」
「傅中堂……若是你當時歷其境,親其辱……你也會起誓殺他!」
「會的。」
傅恆瞇著眼,著一江紅的水,和夕下愈來愈近的黃鶴樓,長江上絢麗壯觀的落日是那般雄渾,排浪一層層帶著細碎琳瑯玉相撞的聲音,在長嘯一樣的江濤中,輕輕擊拍著船舷,像億兆人在遙遙合唱中的和聲……他似乎有些沉醉了。許久,一聲沙鷗孤凄的聲傳來,他眼皮一,才清醒過來,緩緩轉向二人,對二人說道:「士可殺而不可辱,陵尉吃醉了酒,李廣又是賦閑將軍,遭辱忍不下這口氣,再掌軍權,就殺了這個不曉事人。很痛快——你的事和他彷彿。」
「那為什麼紀中堂又——」
「就皇上而言,死一個胡富貴,得一員上將,這個出賬不消算的。」傅恆的袂辮子都在江風中微微飄,臉上似喜似悲,說道:「司馬遷著文提這一筆,可不是在誇獎李廣,是貶說他的量——韓信下之辱,拜帥之後又用了辱他的人,提這一筆,卻是在讚賞韓信——你們好生想想。李廣百戰之功不得封侯,到底是生不逢時,還是他的宇不夠?」
這一說二人都怔了,兆惠還在沉,海蘭察著頭笑道:「真有點那個那個……人家說的『提壺(醍醐)灌頂』的味道,我得生方兒讀點子書中堂您多多的提幾把壺,常開導開導我們。」傅恆一笑,已聽黃鶴樓邊鼓樂吹打細細傳來,便住了口,也不再進艦艙,只站正了子,兆惠和海蘭察后一步,釘子似的按劍倚侍立在後,艦上衛護的親兵早已列隊,佩刀站在艙兩邊,霎時間,滿船都是刀劍影,旌旗帥旗間甲冑林立,十分森肅威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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