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我說,」和珅像先生對小學生啟蒙那樣用手指點點桌面,「就算我收過你的禮,你敢這時候攀咬?你早做什麼去了?我查出你的虧空,你就反攀?這是一層;還有,你送過別的大臣禮沒有?你都把他們攀出來,萬歲爺只能當你是條瘋狗!你單攀我一個,別的大臣看你這麼不地道,暗地裏把你往死里治,誰肯救你?高恆和錢度你知道怎麼死的?這兩個人一個是國戚,一個是皇上看重的,傅六爺也有意保全。原定的絞監候——這不過撒把土迷迷外人眼兒,秋決一道恩赦就完事兒了的。可他們倒好,不分上下左右親疏遠近,紅了眼見人就咬,連死了的訥親也咬。咬得人人切齒,個個提心弔膽,都想他們趕『封口』,結果怎麼樣,你都知道了。」說罷哼地一笑吃茶。
國泰被他說得出一冷汗,畏畏說道:「我是條漢子,沒想過攀扯旁人,千罪萬罪一人當了,左不過一死罷了。」
「攀扯不攀扯是你的事,這一念之差是生死分際。」和珅無所謂地說道,「國家有『八議』規矩,你有減罪的例,朝廷還有議罪銀制度,那就是我管著。就怕你越弄越錯,糟爛了想救你也沒門兒。聽我說話,想想虧空的銀子到哪去了,再想想收了下頭多錢,連於易簡也不要落井下石,喳喳實實寫一封認罪服辯摺子請劉大人代轉,辭氣要懇切,請罪要真誠。了皇上,餘外都是末事。」說著,聽見外頭腳步聲,接著便見劉全和錢灃一前一後進來,便問,「劉大人還在於家麼?」
錢灃看一眼白癡似的國泰,雙手了,說道:「他要到天明才能回來。石庵公吩咐,夜裏辛苦,外頭飯店做點熱湯給大家喝——你們一直在談?」
「談得不了。」和珅輕鬆欠一下,又適度地放下雙臂,打著呵欠口齒不清地對國泰微笑道,「還是那幾句話,不要思量著攀扯別人,不要和別人比著委屈,不要轉移財產,實實在在把自己的罪一條條奏明,仰乞皇上如天隆恩——你認罪好,我們才好替你請恩。去吧,瑞芝,回去諒你也睡不好,好好想想我的話。有什麼事,可以隨時進來見我們三個的。」
「是……」
「罷猶如筵宴散,華庭空座留寂寞……」和珅似是對自己,又似對劉錢二人,誦了兩句,笑道,「他伏罪的心是有的。要看皇上怎麼辦他了。」
劉墉和珅的聯章,錢灃附奏,用六百里加發往北京,恰好是正月「破五」日子,民俗當日接「路頭神」(即財神),迎接初六開市。這是利市爭先的事兒,京師行戶人家一家比一家起得早,金鑼竹牲醴畢集,那竹打三更天響起嘣得滿城炒豆子米花也似。于敏中當值軍機,他有個失眠癥候,前半夜睡不著,後半夜沒法睡,假寐著直到天明。奏事匣子遞進來,一疊疊的全是外省送進的請安賀元旦摺子,劉墉的火漆通封書簡擱裏頭格外的出眼。因關心著於易簡是非,先撿出來看題目:
臣劉墉和珅並臣錢灃跪奏山東巡國泰、山東布政使於易簡貪壞法、婪索屬員、辜恩溺職致使國庫虧空銀兩二百零七萬四千六百一十三兩四錢事。奉旨查抄並領拿在案,列清單,叩請覽。
厚厚的一撂子。翻了翻後邊,是查抄清單,看前邊奏章,也有洋洋四千餘言,一的端筆鐘王小楷,版印的那般齊整。于敏中本來矇矇的,立時醒得雙目炯炯,一目十行撿看裏頭關乎於易簡的劣跡,待到看完,汗得奏稿邊都有些了。
「於公早!」于敏中正悶著發獃,紀昀一頭笑一頭從外頭進來,撲風而還帶了一硝火味兒,說道,「看來不但當財,老百姓迎財神也滿起勁兒——五日財源五日求,一年心愿一時酬。提防別迎神早,隔夜匆匆搶路頭——錢真是個好件兒!現在街上滿街都是竹花紙,大柵欄那邊我去看了看,有的地方積了有一尺厚!想著你未必睡得好,宮門啟鑰我就進來了。」見於敏中一臉呆笑,又問:「有什麼要事麼?」于敏中綳著,用手推推那份奏摺,說道:「劉墉的。你看看吧。」
紀昀凝住了神,取過奏摺來。他和于敏中看摺子方法不同,先看了題目,接著又看折尾:
……據此,國泰於易簡貪墨婪索、侵吞庫銀、中飽賑災款項事昭然。其偽飾手法魑魅伎倆,與臣等陛辭時皇上廟測若節符合焉。仰思聖聰高遠鑒萬里之明,返觀二人營茍狼狽害民壞法之,蚍蜉蟭蟟之計,臣等不惟深恨其微鬼蜮跳踉欺君,且笑其蔽憚智能,憫其窮愁無計也。用是合詞奏復,請將國泰於易簡即行鎖拿進京到部嚴讞,勘定典型付諸國法,以彰我皇上至公民之聖德。
至此,紀昀已知奏章大致趨向,但面前這位同僚就是「貪墨婪索」犯的哥子,該怎麼說話呢?紀昀裝著翻看前文,多時才抬頭道:「這是不能延誤的,得立刻請見皇上。我們一道進去,看皇上有什麼旨意再說。」
「我一夜沒睡,神都有些恍惚。今兒你當值,就由你送進去吧。」于敏中臉蒼白,帶著掩不住的憂鬱淡淡說道,「易簡這樣子,事關他的案子,我也該迴避的。」紀昀品不出他的滋味,也覺無話安,只好笑道:「我知道。這事放誰上心裏也不好過。但皇上沒有為易簡的事疏淡了你,你要迴避了反而是自己有心障。這就不大好。」正說著,見王八恥進來,便問,「皇上有旨意麼?」王八恥道:「皇上在養殿,有旨于敏中進去,說紀昀要是已經來了,一道過去覲見。」
「是!」兩個人一同恭肅回道。
但養殿坐落何,紀昀和于敏中都不知道。平日召見奏事聽政,大抵都在乾清門或養心殿,偶爾後宮接見不在儲秀宮鍾粹宮這些地方就在太后的慈寧宮。初五還是大年節中,后妃們都在繞著皇后皇太后笑承天倫樂子,怎麼選了這麼個冷僻去見大臣?心裏詫異著跟在王八恥後走,從景運門出去,北邊是皇子讀書所在的毓慶宮,迎面奉先殿宮牆向南延出,只能向偏南走,像是要去膳房的模樣,到九龍壁西二人才知道,這裏直北而去又是一條長巷,比永巷還要深,連紫城北牆都一目了然,逶迤沿長巷向前走,過寧壽門皇極殿到寧壽宮后,王八恥見二人傻子進城般呆看,笑著指點道:「這西邊是茶庫和綾庫,這裏向東就是養殿——二位大人看,這裏還有座花園,沒有花園大,比花園更緻呢!」紀昀偏臉隔牆眺,果見宮牆裏喬木森森樹影婆娑,只在牆頭個樹尖兒,似乎都是長青樹,不嘆道:「宮裏制度不栽大樹,我以為只有花園有樹呢,哪知道這裏別有一天——園名兒呢?」
「就『乾隆花園』。」王八恥帶二人到宮門口,一邊人進去奏知,笑道,「制度——皇上的旨意就是制度——這些大樹都是去年夏天移來的,大熱天兒栽樹您道容易的?都活了。這有講究,和卓主兒是天山人,那都是紅松,所以這園子裏頭都仿著天山的景兒;主兒清靜,皇上下旨修繕了這宮,誰也不挨邊兒,主兒花,這裏頭暖房裏頭養了幾千盆;主兒是信木哈木哈的,裏間還修了齋宮——除了王廉,高梧能進這宮裏頭,連我也只能在這外頭侍候呢!」于敏中滿腹心事,只聽他一口一個「主兒主兒」無心尋味,紀昀愣著半日,才想到這奴才把穆罕默德記了「木哈木哈」,卻也暗自驚訝容妃如此優蒙聖眷,不知是何等人?笑問道:「為甚的不許你進去呢?」王八恥無奈地一笑,說道:「主兒嫌我的名字太丑,高梧有福氣,和親王爺給他改了個名兒高芍藥兒,是個花兒,偏主兒不討嫌這芍藥花兒,就選來專一侍候了。」說著,便見高芍藥兒打裏頭出來傳旨「紀昀于敏中晉見」。二人忙答應著跟進去,沿游廊直趨養殿。一路兩邊太監都是小帽長袍,宮頭髮都打散了,梳著一叢叢小辮子,十幾二十不等,裝束儼然便是新疆姑娘,錦筒靴的,二人也是見所未見。在滴水檐廊下趨至殿口,報了名,覷著眼瞧時,更嚇了一跳,原來乾隆穿著白藍兩條子長袍,油皮長統靴子套著醬江綢——打扮得活似清真寺里的阿訇。一個青年子也如宮那般打扮,坐在案前用手虛擬彈琴,乾隆站在後,滿臉微笑半偎著把手教授。兩個人只看一眼便垂瞼低頭,心裏兀自撲撲直跳。
「你們來了?進來吧。」乾隆一笑離開了容妃,招呼二人進殿,命人看座了,說道,「和卓氏是西域人,不同中原禮教,朕也不拘束,你們也可隨便些——和卓,這是朕的兩位大臣,和你那邊的宰桑的職務類似吧,他紀昀,這位于敏中,來給朕回報政務——把你煮的茶賞他們嘗嘗鮮兒!」
和卓氏向二人微微一笑,說道:「遵從博格達汗的命令!」站起來,這是那種讓人一見忘俗的人,大約只可二十上下,上穿一件敞口紫絨對襟坎肩,直接套著件藕荷水瀉褶,腳下一雙底皮靴只出腳尖兒來,一擺飄閃,不舞亦舞;掐金線小帽下一條大辮子都由小辮子總,婀娜纖垂直至腰際,白得漢玉一樣的瓜子臉上,鼻樑似乎比中原子高了些微,幾乎沒有任何修飾,生就的潤玉笑靨,天然的眉黛翠煙,配著一雙清湛如水的杏眼,不嗔亦嗔不笑亦笑。紀昀不暗自嗟訝:西域邊陲之地,能出這樣的絕塵佳麗!于敏中卻想:紅是禍水,皇上跟前有這麼個人,未必是什麼好事。和卓氏卻不理會這兩個男人心思,無聲一笑翩然而去,旋即用玉盤托著兩小碗好茶出來,一人奉上一碗,著一口生的漢話說道:「宰桑、紀、於,真主保佑你們。茶,請喝——」
「謝貴妃娘娘賜!」兩個人忙都起一躬,小心翼翼捧起茶來,因為離得近,果真嗅到上一陣香味,悠悠的清淡宜人,似蘭又似麝,又似上好的細藏香。于敏中是道學,忙閉住氣,紀昀呷一口茶,恭謹地說道:「娘娘制的茶好!臣在承德喝過蒙古人的,比起來真是天上地下,這真是臣的福氣。」于敏中只道:「果然是好!」又道,「這殿裏這麼大,沒見火盆子,怎麼這麼暖的?」
乾隆趁他們喝茶說話,已經更了,只散穿一件醬江綢夾袍,套著件石青風坎肩,腳下也換了青緞涼里皂靴,就案后木榻上盤膝坐了,笑著說道:「這是依著容妃西邊的地炕仿的,地下過火,當然很暖和——說說差使吧。」見容妃要退,又道,「你就侍候我們喝茶,不必退避。后妃只一條,不要干政,不談國家大事就是——你聽聽,也知道中原天下是怎麼回事,順便學著聽懂漢話。」就有一個翻譯在旁嘰里咕嚕說了一遍,容妃一笑躬從命,手裏取過一個喳花竹夾子坐了桌邊,反覆觀玩研究那套繡花家什。
紀昀雙手將劉墉的摺子捧著給乾隆,說道:「這是山東剛剛發到的,請皇上覽。于敏中接到,因案涉及於易簡,他要援例迴避,恰皇上傳旨召見,我們就一齊進來了。」乾隆信手翻開,看了看題目,默然放下了折本,說道:「顒琰在兗州,初一接到他的請安奏事摺子,也講到國泰在山東口碑不好,說『國泰守山東,齊魯民不安。易簡看藩庫,庫里老鼠哭。』朕想還不至於的吧?於易簡寫過《義倉論》,恤民之溢於言表,國泰從筆帖式升到巡才用了幾年?他們就這樣子報朕的恩!他們果然是敢!你們想必是看過摺子的了,說說看,怎樣辦他們?」他說著,已經漲紅了臉,出氣也變得重急促,喝了一口茶,擰著眉頭瞇著眼不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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