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回到城,張萬強正在神武門焦灼不安地等著。見他回來,急步上前,也不及請安便頓足道:「好我的主子爺!還在這兒優哉游哉,急煞奴才了!」康熙見他滿頭大汗,臉都黃了,忙問:「是怎麼了?」
張萬強左右瞧瞧,見沒外人,趕湊上去說:「鰲中堂方才遞了牌子,坐在文華殿,說有要事,定要請見呢!沒法子,奴才只好說,主子正歇中覺,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吩咐,天大的事也得等主子起來再說!喏,再遲一會子,不就餡兒了?」
康熙心裡咯噔一下,暗想:「從沒有午間請見的,莫非他嗅出什麼味兒了?」停了停才說道:「就說朕剛起床,在花園舒散筋骨,他到園裡來。」說著便吩咐魏東亭,「你也隨朕進來,一塊兒練練功夫。」
在花園接見鰲拜是康熙的臨時決定——與其自己失急慌忙趕到上書房召見他,不如讓鰲拜多跑幾步,這算是「反客為主」。當鰲拜帶著穆里瑪、訥謨趕來時,他已舉了幾趟石鎖,正在練習箭。
鰲拜走進園子,且不覲見,微笑著站在一旁觀看,哪知康熙練著練著,倏地轉,一枝響箭呼嘯著直朝鰲拜面門來。穆里瑪大驚,猛地搶前一步要阻擋,哪裡還來得及!但鰲拜卻像沒事人一般立著不,等箭飛至眼前,手一綽,早抓在手中,卻是一枝箭頭包著沙囊的鳴鏑……康熙棄弓在地,二人相視哈哈大笑,魏東亭、穆里瑪、訥謨三人虛驚之下也賠著乾笑。
康熙拍拍上灰土迎上前來,鰲拜笑道:「主子好箭法,險些嚇煞老臣!」康熙也笑道:「真不愧大將出,好手法,朕不過玩玩而已。請這邊坐吧。」說著便讓鰲拜一同坐在亭前樹下的石鼓上,方問道:「什麼事啊,這麼急?」
鰲拜從袖子里取出一張摺子,拱手送上道:「平西王吳三桂請調蕪湖二百萬石糧以資軍需,請主上諭旨。」
「朕要學明神宗,舒舒服服地做個太平天子,不用瞧了。」康熙笑著搖頭,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比這大的事你都辦好了,何用朕來這個心。」
鰲拜道:「不是這樣說,需要欽差一幹練大臣至蕪湖方可,這數目太大了。」康熙慢慢問道:「你瞧著誰去好呢?」鰲拜不假思索地答道:「臣以為索額圖為宜。」
康熙表面上嬉笑著竭力保持平靜,心裡卻恨不得一腳踢死眼前這個滿面橫的傢伙,剔著牙遲疑道:「前幾日奉天將軍六百里加急,奏說羅剎國在外興安嶺大肆侵擾,其勢不可輕覷,朕想委索額圖辦這個差。等一段瞧瞧,如羅剎不退,他就得行了,他對那一帶形勢還……」
鰲拜心想:「真到外興安嶺,說不定會凍死戰死,打了敗仗更回不來,倒比去蕪湖好。」來不及細想又問道:「聖上看蕪湖這差使誰去的好?」
「你看班布爾善這人怎麼樣?」康熙帶著挑釁的眼盯著鰲拜問道。鰲拜連連搖頭道:「不,奴才那裡忙得很,戶部上的事只有他還通曉,他一走便不可開。」康熙心裡暗笑,想想道:「那隻好偏勞一下遏必隆了。他子不好,已有半年多沒上朝了。你去告訴他,好在有半年時間就可以辦完差使,還可到蘇杭養一養病,算是一舉兩得。」
鰲拜笑道:「聖意既然如此,今日下午便明發了。」
大事議過,鰲拜便起告辭。康熙笑道:「久聞卿武功不凡,今天正得便兒,就請演示一番,給朕看看如何?」鰲拜笑道:「奴才那一點微末本事,怎好在此醜?」康熙擺手說道:「何必過謙,請吧!」
鰲拜說聲「放肆」,順手摘掉帶有珊瑚頂的大纓帽,連朝珠一併遞給穆里瑪,又去仙鶴補服和九蟒五爪的袍子,只穿一件實地紗府綢散,也不盤辮子,就地支了一個「把火燒天」的架勢,提了氣雙腳猛地一蹬,「吭」的一聲抱起一塊三百多斤的湖石,單手舉起,子在地上連著兩個側滾,手中的石頭像定在半空中一般。
康熙方看得眼花繚,鰲拜忽地將石頭扔起,離頭頂足五尺有餘,將子一偏,手掌平放地下,那石頭疾速落下又「吭」的一聲砸在手背上,直土中二寸有餘!康熙和眾人一聲驚呼,鰲拜卻將手猛地一扯,閃電般向石頭猛劈一掌,偌大假山石頓時裂為三塊。
魏東亭瞧得真切,暗自駭然。他早就聽說鰲拜武功卓絕,今日一見,果然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穆里瑪、訥謨站在旁邊,雖不便喝彩,卻是一臉得意之。看康熙時,彷彿毫不在意,拿著把檀香木扇,興緻地觀看。鰲拜練得起,隨手從地下抓起兩塊拳大的鵝卵石,「嘿」地用勁一握,石頭竟應聲而碎——這才笑著拍拍手上的灰土慢慢穿,笑道:「聖上見笑了。」
康熙將扇子一合塞進袖子,笑道:「國家有像卿這等勇武的大將,朕可以高枕無憂了。」又轉對魏東亭道:「你去尋幾個年,一律都是十六七歲的,陪朕練一練功夫。」
魏東亭忙應道:「喳——」眼瞧瞧鰲拜,見他並不介意,又道,「奴才明兒個就給聖上找來。」鰲拜笑道:「奴才七歲時,就投拜名師習武了,萬歲這會子方趕著練,怕是遲了點。」
康熙笑道:「打仗自然還得你去,朕不過舒散筋骨而已,哪裡來得真的!」
遏必隆接了欽差去蕪湖的明發詔諭,真是喜出外。忙了一夜,打點行李,點撥僕婦,僱用船夫,聘請師爺……他恨不得早一點離開北京城,躲開這是非地。
半年來,他在「病中」冷眼觀看,覺得雙方都不好惹,像是兩旋風都在面前旋轉,擴展自己的力量,假若你偶爾接近任何一個漩渦,便覺勁風撲面,有一巨大的引力拉住你向中心走去。他明白,以自己的份,無論卷到哪一邊都將是十分危險的。這兩旋風若在一起,那將是什麼結果呢?會不會似龍捲風那樣拔樹起屋,把朝政弄得不堪收拾呢?
他不敢多想,又忍不住想。他「病」臥之後,鰲拜和班布爾善來探過兩次;康熙也派熊賜履和魏東亭來兩次「視疾」。每次人來,都要給他帶來新的不安。有時他又覺得自己像是孤一人駕一葉扁舟漂在茫茫天水之間,總歸有一天會墮進無底的深淵之中。朝中每一件事發生,他都要掰開來、合起來,碎了、再起來掂量。再「病」下去,恐怕真的要病倒了。正在這時,接到辦糧務的差使,他便可以堂堂正正地出京了,他怎麼能不歡喜呢?
忙了一夜,第二天他便急急忙忙地到乾清宮辭駕請訓。康熙傳出話來,要在養心殿見他。
看著跪在面前這個形容憔悴的人,花白了鬚髮,瘦骨伶仃,彷彿老了許多,康熙心裡不由得泛起一種憐憫同之:是啊,若是要這遏必隆與鰲拜公然兩軍相對,恐怕他也會落得個蘇克薩哈的下場。目前他肯執中,還是有良心的。怔了半晌,猛見遏必隆還跪著不,輕嘆一聲說道:「起來坐著吧!」
遏必隆叩了個頭。待坐在下頭木凳子上抬眼看時,魏東亭好似一尊護法神挨著康熙後,毓慶宮調來的狼瞫等幾個新進侍衛也都一個個凸肚目不斜視,十分威武。康熙搖著一把泥金摺扇神態自若地坐在上頭,顯得十分瀟灑倜儻,遏必隆忙又低下了頭。卻聽康熙問道:「朕曾打發人去探視你幾次,子可好些了?」遏必隆臉一紅,忙躬回奏:「奴才犬馬之疾,多勞聖躬掛念!托主子洪福,近日已大好了。」
康熙道:「去蕪湖辦糧的事,你覺得如何?」遏必隆忙答:「此事關係重大,奴纔此去一定辦理妥當。」
「不!」康熙臉一變,突然說道:「你一石糧也不能給吳三桂!」
遏必隆被這詔諭震得上一,方啟問,便聽康熙接著道:「他吳三桂缺什麼糧?他自己鑄錢,自己煮鹽,自己造兵,雲貴川黔四省糧秣喂不飽他十幾萬人?」見遏必隆聽得發獃,康熙加重了語氣,「缺糧的是北京!京畿、直隸、山東駐防八旗綠營五十餘萬,北方連年天災人禍,民遍地,難道反而不缺糧!」
他將「人禍」二字說得山響。遏必隆心中噗噗跳:像康熙這個歲數,北京人稱為「半樁娃子」,任事不懂——聽得人說,康熙整天只知打獵、玩布庫遊戲,並不大理會朝政,誰料他竟如此悉況,如此明斷果決!眼看時,康熙也正目炯炯地盯著自己,忙答道:「是!」
「這飽漢不知漢飢!」康熙道,「你這一趟去蕪湖,一年之務要辦六百萬石糧食,由運河調到北方聽朕調度。如果運河塞滯,還要就地籌銀募工疏通。」
遏必隆起伏地啟奏:「倘京中輔政及有司催問,平西王派人索糧,當如何辦理,請聖上明示」
「這要你自己想法子。」康熙笑道,「古人云,將在外,君命有所不麼!」
遏必隆默然不答。
康熙心知其意,冷笑道:「有朕為你做主,不必憂慮。也罷,朕索再幫你一把。聽著,你若辜恩,朕誅你易如反掌!」說著便在龍案上硃批一旨:「遏必隆籌糧事宜,系奉朕特旨欽差,外臣工不得干預。欽此!」寫完甩給遏必隆,「這盡夠你應付了,你是聰明人,好自為之!」
見康熙不再說話,遏必隆思索再三,終於說道:「聖上所諭,奴才銘記在心。目下政局雖然清平,但也有憂,南方也不平靜,聖上留意。」
「這還像個話。」康熙點頭笑道,「你明白就好——跪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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