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士奇也趁勢裝得醉醺醺地踉蹌而出。經冷風一吹,方後悔今日此舉大不相宜。索額圖是當今權相,即便不指他提攜,也犯不上逞能惹他掃興。他滿腹懊悔,酒勁倒真地涌了上來,醉眼迷離跌跌撞撞地走著,剛拐出玉皇廟街口,就和一個人撞個滿懷。定睛一看,竟將一個瞎花子撞在牆上,頭上鼓起了一個大包。高士奇心知不妙,一退子便要溜,偏被那瞎子一把扯住了,罵道:「你混蛋!撞了我王老瞎一聲不吭就想走?」
高士奇見他不依不饒,知是要錢打發,無奈自己窮得丁當兒響,腰裏一個銅子兒沒裝,瞧著周圍閑漢漸漸聚攏來瞧熱鬧兒,心裏一急,雙手叉腰「呸」地照王老瞎啐過去,罵道:「你才混蛋呢!我高瞎子被你撞了,你倒不依我,我瞎了眼,難道你也瞎了?」
圍過來的人們見他如此伶俐,不起鬨大笑。王老瞎一鬆手,怔怔地道:「你也是個瞎子?啐!真他娘的晦氣……」高士奇哪敢再扯閑篇兒,乘人們鬨笑,一溜煙兒去了。
回到宣武門客店,已是未末時分。店掌柜見他滿臉酒氣進來,笑嘻嘻迎上來道:「高爺,您回來了?哪裏尋不到您!咱們店今兒盤店,所有客都賞了房錢……」
真是人倒霉放屁也砸腳後跟兒,高士奇冷笑一聲道:「嗬!敢你是怕我跑了,我還以為你惦記著爺呢!來,到我房裏,清賬!」店主人被他噎得一愣,忙跟在後頭一迭連聲賠笑道:「您想哪兒去了!高爺是愷悌君子,就一年不清賬小的也信得過!只是這北京城您也知道,用爺們的話說薪珠米貴……實在沒法子啦……」高士奇聽他說得顛三倒四,也不理會,大踏步進了自己房間,向床上一倒,瞪著眼道:「爺這會子頭昏,你坐著——呃——等著吧。又不等著上吊跳河,急什麼?你瞧那方硯……那盆花……那包裳……不都是錢?你要等不耐煩,呃!就拿去……」
他滿口胡謅,不倫不類,說是會賬,卻只管拿話消老闆,倒把老闆氣了個乾瞪眼,正尋思如何對付這個舉人,高士奇卻騰地跳起來,拾起桌上一張帖子,眼睛一亮問道:「是查先生的,什麼時辰來過了?」
「哦,您說那位窮舉人?」店主見他忽醉忽醒,莫名其妙地回道,「巳時來的,等不著您就走了,說是後晌還要來拜——」高士奇哼了一聲,將帖子向桌上一甩道:「窮舉人?真是狗眼不識金鑲玉——那是上一科探花查慎行,如今是翰林院祭酒!把查家三等奴才的家當分你一半,你一輩子也用不盡!」店主人一來本不信,二來也實在氣不過,乾笑道:「小的也不想那個虛富貴,守多大碗兒吃多飯,只要客人正經付賬,日子也將就過得去!」二人正拌,卻聽院裏有人喊:「澹人兄回來了麼?」高士奇抬頭一看,「哎喲」一聲,走出門來拱手相迎,笑道:「說曹,曹到!查兄久違了——三年不見,你竟出落得如此風流飄逸了……快請進!今兒索相邀我,我還以為是那二百兩銀子的功效,不想是老兄先為高某說了——可恨這奴才,竟說你是個窮酸舉人!」店主人看時,查慎行與上午來時打扮迥然不同,穿一件白狐風鑲邊兒的天青緞坎肩,套著玄府綢長袍,腰間醬帶子上系一塊漢玉,打著米黃纓絡,寒暄著一步一搖地跟進來,那店主早傻了眼。
查慎行呵呵笑著,揮著檀香扇道:「看來一味裝寒素也是不——見著索中堂了,還得意麼?」
「見著了!」高士奇笑著讓座兒,一邊又對店主道,「你愣什麼?還不人給查先生沏茶!」店主如蒙大赦,一迭連聲答應著去了。早有一個夥計恭恭敬敬捧了茶來。高士奇因見房中沒了外人,方嘆道,「去是去了,只沒得彩頭,愧對吾兄引薦。」便將在索府會文的形一長一短說了。
查慎行搖著扇子靜靜聽了,笑道:「索相也是小家子氣,值得這樣盛氣凌人?這麼著——明相方才還問我有沒有文人要薦——晚上我到他府里再拜會一趟。」高士奇與查慎行昔年同游江浙,雖然要好,總因一貧一富,高士奇不願仰求。不料進京一貴一賤,查慎行仍如此推誠相助,高士奇心中不,卻不肯說出「謝」字,因笑道:「明珠看來倒是求賢若——聽說他和索額圖不睦——你倒兩面都能兜得轉!」查慎行道:「他們都不是什麼求賢才。皇上如今天天查考他們,著他們做學問,只是不得已兒罷了——我嘛,有時他們向我求問一些考據,去應付皇上,也說不上真有什麼面子。」
高士奇心中一,天子如此重才,真可謂「河圖書出,天下禮樂興」,盛世將到了。正要說話,卻見老闆進來,小心翼翼地打千兒道:「高爺,你前兒定的花兒,花店著人送來了。」
話剛說完,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端著一盆兩水仙進來,蔥綠的葉子襯著水紅雪白二花朵兒,水靈靈巍巍十分神,映著這姑娘修眉風目、淺紅比甲、月白褶,恰似畫兒上剪下來的麻姑送壽圖。高士奇不呆了,大柵欄廊下花市上,他日日見這姑娘賣花,竟未留心是絕佳人!查慎行睨了一眼高士奇,不笑道:「澹人,你究竟是看人面呢,還是看桃花呀?」
「哦?哦!」高士奇回過神來,忙道,「放在桌子上——慎行兄,我們且賞花兒吧!」
這姑娘閃著眼一笑,將花兒放了,雙手扶膝福了兩福。查慎行調侃道:「若論這花,還是你捧著高先生賞更見,可惜盆子太重——你什麼名字?」姑娘這時才聽出二人在誇容貌,頓時飛紅了臉,低聲回道:「二位爺取笑了,奴芳蘭。」
「蘭有秀兮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高士奇著,又道,「武帝《秋風辭》裏的,好名字!」查慎行道:「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兩句俗語兒一日之全江村攤上了。」又問芳蘭,「你是臺的吧?這花兒養到如此,搬進大也是上好的了,高先生怎麼有恁好緣分?」高士奇聽他一味打趣取樂兒,倒覺不好意思的,訕訕起細賞水仙,一邊說道:「查兄,孔尚任的《桃花扇》改完了麼?聽說你正尋人排演。尚任見了這盆水仙,不定做出什麼佳句呢——可也是,這麼好的花兒,進貢也滿,怎麼竟拿到市面上了,敢怕執事太監的年禮沒打發好麼?」
一句話說得芳蘭紅了眼圈。原來這京師花行,以臺為最,都是前明宮苑待詔祖傳家藝。花把式們各以祖藝培異花,春有,夏有梅,能顛倒四時,但若不買通了太監,再好也是枉然。芳蘭因爹爹哥哥都在生病,賣了錢換藥,這花便送不進宮去,見高士奇和查慎行豁達爽朗通達理,因勉強笑道:「您說的何嘗不是,花和人是一樣的,沒錢難見萬歲爺!」
「不要難過。」高士奇陡地想起自己,不大起知己之,一邊心不在焉地「賞花」,一邊說道,「今日斷不你落空。查兄,借我十兩銀子賞……嗯,查先生乃人間探花,今日他出詩,我寫字兒稱讚你家的花,回去掛在店房,管教他們破你的門買花兒!」芳蘭不詫異道:「一幅字兒就那麼神?」明眸流波一眼瞥去,差點兒沒勾掉了高士奇的魂。查慎行卻笑道:「你枉自了『芳蘭』!撇開我查某,高澹人寫一筆字你拿去琉璃廠賣賣看!」說罷,興緻**,繞花一周,口微道:
魂魄原以冰玉碾,寒潭素石總怡。
雪映神渾無賴,且破先生一掬慳。
高士奇揎臂濡墨,龍蛇走筆,一邊大聲贊道:「好!這是白水仙,再來一首!」
查慎行沉思著,又道:
削蔥株素手栽,蕊枝瓊瑤來。
好與寒士添暖熱——
「查兄慢,我來續貂!」高士奇興之所至,大笑道,「——一房艷日看花開!」
查慎行鼓掌笑道:「好個『一房艷日』!又吉利,又切,江村莫非機帶雙敲,意有別指?」說罷看了芳蘭一眼。芳蘭雖不甚懂得,也知不是正經話,忙將紙捲起,謝了賞,紅著臉低頭疾步趨出。
直到斷黑,查慎行又留了些銀子,才辭了去。高士奇便了掌柜的進來,懶洋洋架著說道:「老劉家,你每日價說高爺該你房錢,丟杯打盞地沒個好。你瞧瞧,這是什麼玩意兒?」掌柜的一看,案頭兩個京錠,爐花碴腳,面兒上起著白釉,翹邊方底兒,地地道道的九八頭號元寶,直著眼看了半日,滿臉堆笑道:「爺臺,您何必計較我們這些小人見識?得,我這兒給您老請安謝罪!」高士奇微笑著道:「我要和你計較,這會子賬一算抬腳就走,你就等著我怎麼收拾你吧!如今有件事倒想你辦辦,辦了,銀子算什麼?」說著順手便扔過一個元寶來。
「爺臺,您老人家就吩咐吧!」
「方才進來那個賣花的,你認識麼?」
「老街坊了,怎麼不認識?」劉掌柜一臉諛笑,心知是難事,心裏打著主意胡謅道,「正門蔡家蓮兒麼,有名的人胚子——怎麼,爺臺您……想會會?」
高士奇心裏暗笑,口裏卻囁嚅道:「是良家子,只怕……」「良家子倒不是的。」老闆生怕生意砸了,瞟一眼高士奇,故作沉思道,「不過沒開臉的姑娘,一夜沒二十兩說不下來。人家黃花子,總要拿,又怕臊,規矩就多些。」
「唔?——唔,什麼規矩?」
「晚間起更,我家裏的去走一趟。」劉掌柜笑道,「二更不來,爺就甭指了——不能點燈,也不能說話,天不明就得放人家走。您老明鑒,這裏頭由不說您也知道……」高士奇住店多時,早瞧了這老闆的伎倆,見他做作,正中下懷,甩著二郎慢吞吞說道:「我知道了——全依著你——去辦吧!」劉掌柜笑著,打了個千兒,狗顛尾似的去了。
當夜月黑天,二更過後,店中燈火熄了。半個時辰,劉掌柜隔窗輕輕敲了敲,把門推開,口裏小聲道:「你別害臊,高先生是個斯文人,正是郎才貌!你們白日見過面兒的……」說著,黑魆魆就推進一個人來。高士奇不管三七二十一,撲上去就摟著親,連拉帶扯地抱上床,著實溫存了一陣子……
半夜裏睡得正沉,高士奇房中的炭火爐子忽然起了焰兒,先是燒著了一張紙,又點著了桌子兒,火勢順著向上爬,便燃著了窗戶紙、窗欞……不一會兒「騰」地一聲就上了房檐。高士奇一聲大:「起火了!」從床上一躍而起,抱起一堆穿換服便跳出了房,一邊穿一邊大:
「救火!人都死了?——我的房子走水了!」
剎那間一座店都沸騰起來。前後院十幾個夥計、幾十個房客,有的收拾自己東西,有的大大嚷,有的尋桶覓盆,有的點蠟,「嘩」的一聲推開門,就潑水滅火。高士奇急得團團轉,跺腳大:「救人!死畜生,先救人——裏頭還有人呢!」
夥計們一擁而,架著個赤條條一不掛的人出來。人們就著燭細瞧時,原來竟是店主的娘子王氏——一手護,一手捂著丑,貓腰兒蹲在地下得無地自容。夥計們不愕然相顧,客人們哪裏耐得?無不捧腹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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