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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業》禍福

燭影跳,將他的側影映在床頭羅帷,忽明忽暗。

我無奈地側了臉,不看他,也不敢再掙扎,任由他親手給我上藥。

此時已近深夜,羅帳低垂,明燭將盡,室里只有我與他單獨相對。這般境地下,我偏偏是這副衫不整的模樣,更與他……縱然已有三年夫婦之名,我仍無法抑止此刻的張惶,手指暗自絞了被衾一角。

蕭綦一言不發,間或看我一眼,那似笑非笑的神越發令我心下慌,耳後似火燒一般。

「下來走走。」他不由分説,將我從床上抱起來。

腳一沾地,頓覺全綿無力,不得不攀住他手臂。

「你躺得太久了。」蕭綦笑笑,「既然傷已好,平日可以略作走,一味躺著倒是無益。」

我抬眸看他一眼,倒覺得新鮮詫異。自因為弱,稍有風寒發熱,周圍人總是小心翼翼,一味我靜養,從沒有人像他這般隨意,倒是很對我的脾

他扶我到窗前,徑直推開長窗,夜風直灌進來,挾來泥土的清新味道,與淡淡的草木芬芳。

肩,雖覺得冷,仍貪婪地深吸一口氣,好久不曾吹到這樣清新的晚風。

肩上忽覺一暖,卻見蕭綦下自己的風氅,將我裹住。

我僵住,整個人陷他臂彎,裹在厚厚的風氅下,被他上獨特而強烈的男子氣息濃濃包圍。

我從來不知道,男子上的氣息會是這樣的……無法分辨的味道,溫暖而充滿剛,讓我想起正午熾熱的,想起馬革與鐵,想起萬里風沙。

我記得哥哥和子澹的味道,哥哥偏好杜蘅,子澹獨木蘭。他們行止之間,總有一縷香氣。京中權貴之家,都存有遠自西域進獻的香料,都有貌的稚齡婢專司調香。連賀蘭箴那樣的異族男子,上也有薰香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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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獨蕭綦沒有,在這個人上,我看不到一一毫的綿,一切都是強悍、鋒銳而斂的。

月白,風清,人寂。

我似乎聽得見自己心口怦怦急跳的聲音,竟有些許恍惚。

「我不冷。」我鼓足勇氣開口,想從他臂彎中掙,掙這一刻的慌心跳。

他低頭看我,目深不見底。

「為何不問我這幾日去了哪裡?」他似笑非笑。

方才見他風塵僕僕的進來,一甲胄,面有倦,我已猜到他是遠行而歸。

這大概是他一連幾日都沒有來看我的原因。

可他若有心讓我知道,大可以提前知會,如今才來問我,算是一種試探麼?

我冷冷回眸,「王爺自然是忙于軍務,去向豈由我來過問。」

蕭綦牽了牽角,「我不喜歡口是心非的人。」

「是麼。」我一笑,微微仰頭,任夜風吹在臉上,「我還以為,自視不凡的男人,大都喜歡口是心非的子。」

他一怔,旋即揚聲大笑,爽朗笑聲迴響在寂靜夜裡。

我亦莞爾,抬眸靜靜看他,心緒起伏莫名。

看著他下頜微微出湛青的胡荏,越發覺得落拓灑然。

即便拋開權位名,拋開加諸在他上的耀目芒,單論風儀氣度,他亦是極出的男子。

所謂英雄人,原來並非文人杜撰的風流。

假如沒有當年的賜婚,假如與他今日方始初見,假如不曾識得子澹……我們會不會一見傾心,全了這段英雄人的佳話?

然而世事弄人,這樁姻緣,從一開始就不圓滿。

眼下這番良辰景,讓我捨不得打破,即便只得片刻旖旎,也是好的。

閉雙,那些在心中兜轉了千百回的話,遲遲不能出口。

如果閉口不提從前,一切從此刻開始,我們又會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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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更涼了。

蕭綦走到窗邊,合上了長窗,背向我而立,似漫不經心道,「這兩日,我去了疆界上一荒村。」

我在案幾旁坐下,心下略作思量,已明了幾分。

「是去見一個特殊的敵人?」我蹙眉看他。

蕭綦轉,含笑看我,「何謂特殊的敵人?」

我低眸,不知該不該讓他知道我的思量,躊躇了片刻,終究還是緩緩開口,「有時候,敵人可以變盟友,朋友也可能變敵人。」

「不錯。」蕭綦頷首微笑,語帶讚賞,「此人確是我的敵人。」

他果真是去見了忽蘭,難怪數日不見蹤影,王府中人只知他在外巡視軍務,誰也不知他在何。主帥私會敵酋,傳揚出去是通敵叛國的大罪,此番行蹤自然不能泄半分。

我蹙眉道,「徐綬已死,賀蘭伏誅,一應罪證確鑿,為何還要走這一遭?」

他並不回答,眼底仍是莫測高深的笑意,含了幾許驚喜。

然而我實在不明白,就算那忽蘭王子手中另有重要罪證,他也只需一道函,遣人傳達即可,何必冒了這等風險,親自去見那突厥王子。

或者説,他還另有計算?

「你猜對一半,卻猜錯了人。」蕭綦笑道,「這個特殊的敵人,並非忽蘭。」

我怔住,卻聽他淡淡道,「忽蘭此人,倒也驍勇善戰,在沙場上是個難得的對手。可惜悍勇有餘,機略不足,論心機遠不是賀蘭箴的對手。」

映照在蕭綦側臉,薄如削,有藐然笑意,「若非這蠢人送來的信報,誤傳了賀蘭箴布下的假象,延誤我布署的時機,你也不至落賀蘭箴手裡。」

他冷哼,「日後與賀蘭箴手,只怕他死狀甚慘。」

我驚得霍然站起,「你是説,賀蘭箴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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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綦側首看我,眼中鋒芒一掠而過,但笑不語。

「你去見了賀蘭箴!」我實在驚駭太過,那個人斷腕墜崖而未死,倒也罷了;真正令我震驚的是,蕭綦非但沒有派人追擊格殺,反而私下見此人。

迎著他深不可測的目,我只覺得全泛起寒意。

「我不僅見了他,還遣心腹之人護送他回突厥,擊退忽蘭的追兵。」蕭綦的笑容冷若嚴霜,緩緩道,「此去全看他的造化,但願他能返回王城,不負我此番苦心。」

我低了頭,腦中靈閃過,是了……前因後事貫通,萬千撲朔思緒,霍然明朗。

——他原本與忽蘭王子聯手除掉賀蘭箴,更將計就計剷除徐綬一黨;而今見賀蘭箴僥倖未死,而徐綬已除,他便改了主意,非但不殺賀蘭箴,反而助其回返突厥。以賀蘭箴的子,勢必對忽蘭恨之骨,王位之爭再添新仇,就此兩虎相爭,突厥必陷

一時之間,我心神震,恍惚又回到當年的朝門上,初見犒軍的那一幕。

當時只覺他威儀凜凜,氣魄蓋世,自那時起,豫章王蕭綦的名字,在我心中已是一個傳奇。

待得嫁了他,三年獨守,我只知自己嫁了一個心如鐵的英雄,除此對他一無所知。

此後寧朔重逢,生死驚魂,親眼目睹他喋殺敵,方知那赫赫威名,儘是熱染就。

及至此時,他就站在我面前,輕描淡寫説來,渾如夫妻間閑談。然而揮手之間,早已攪風雲翻覆,設下這龐大深遠的棋局……只怕天朝邊疆、突厥王廷、兩國黎民,都已被置這風雲棋局之中,不知有多人的命運就此改變。

一個英雄,遠遠做不到這一切。

我恍然有大夢初醒之

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人,不再只是一個疆場上的英雄,而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握有生殺予奪之權的統兵藩王,是名將亦是權臣,甚而,在我心底浮出一種錯覺,似乎預見他將叱吒風雲,虎視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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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突兀而現的念頭,令我心神俱震,心中激難抑。

「英雄當如是……」我由衷嘆,幾為這番深謀遠略擊節大讚。

蕭綦笑而不語,緘默負手,只是深深看我,眼中不掩激賞之

半晌,他緩緩開口,「一個閨閣子,竟有這番見識。」

向來聽慣溢之辭,第一次聽到從他口中説出的讚賞之語,我竟暗暗喜悅。

然而,思及賀蘭箴的怨毒目,我忍不住嘆道,「那人恨你骨,此去縱虎歸山,不知日後他又會想出什麼惡毒的法子來害你。」

蕭綦淡淡笑道,「雖説知己難逢,能得一個有能耐的對手,何嘗不是樂事。」

我一呆,旋即微笑頷首。

所謂當世名士,所見多矣,從沒有人讓我如何心折。從前,哥哥總説我心高氣傲,目中無人。然而他卻不知——並非我心氣高傲,只是未曾遇到襟氣度足以令我折服之人。

而今,我是遇到了。

正自低頭出神,蕭綦不知何時走到面前,手抬起我的臉。

「你怕賀蘭箴對我不利?」他噙了一笑意,目卻灼灼迫人。

我陡然一窒,似被什麼烙燙在心頭,慌忙側頭避開他的手。

分明還是五月的天氣,卻莫名一陣發熱,只覺得房窒悶異常。

「你,要喝茶麼?」

局促之下,我不知如何掩飾自己的慌,答非所問地回了這麼一句。

借著起去取茶盞,背轉了子,仍能覺到他灼人目

我強自斂定心神,取了杯子,默默往杯中注茶。然而心中怦然跳,竟讓我手腕微微發……這是怎麼了,有生以來,從不曾失態至此。

驀的,手上一

我的手被他從後握住,這才驚覺杯中茶水早已溢滿,我卻還茫然出神,徑直往杯中倒茶。

他笑了笑,也不説話,只接過我手中的茶壺,另取了一隻杯子,重新倒茶。

窘不已,他卻悠然將茶倒好,含笑遞了過來。

「還是我來侍候王妃為好。」他語聲低緩,笑意溫煦。

即便我再愚鈍,這男事,總是懂得的。

那一杯茶已遞到面前,穩穩端在他手裡,我卻沒有手去接。

我靜靜抬眸看他,想分辨出他眼底的愫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四目相對,一時沉靜無聲。

他目深邃,那一點灼人的亮卻黯了下去,「你還是不肯原諒?」

「原諒什麼?」我直視他的眼睛,竭力平淡地開口,「你有什麼,需要我原諒?」

原本以為,他若不肯解釋,我亦永遠不會問。

那個大婚之夜,是我一生難忘的恥辱。

燭影搖曳,映照在蕭綦臉上,將他的神照得格外清楚。

他蹙眉,抿做一線,似乎不知如何開口,半晌方歉然道,「當日事出急,我不得已……」

好一句不得已,時至今日,他仍用這拙劣的借口來敷衍。

我憤然抬眸,冷冷道,「就算冀州失守,急待你馳援平叛,也未必就急在那一時半刻。」

「冀州失守?」蕭綦霍然轉頭,眼底有錯愕之掠過,似聽見了十分不可思議之事。

我怒極反笑,「怎麼,王爺已經不記得了?」

蕭綦沉默,面無表,那錯愕之也只一閃即逝,再無痕跡。

「左相……岳父大人只説冀州失守,沒有告訴過你別的?」他沉聲問道。

「王爺這話什麼意思?」我心頭一跳,定定看他。

他眉心鎖,目深沉懾人,「那之後,左相一直都是這麼説?」

這一番話,連同他的神,令我心底陣陣發寒。

我仰起頭,竭自鎮定地與他對視,「恕王儇愚昧,請王爺説明白些。」

房裡陡然陷僵持的死寂。

我與他四目相對,誰也沒有開口,卻能覺到他的凝重。

燭芯突然剝的一聲,出一點火星,陡然令我想起那個紅燭空燃的夜晚。

濃重的悲哀從深心裡湧上來,得我不過氣。

蕭綦深深看我,眼裡神莫測,「你真想聽我説個明白?」

「是。」我抿直視他。

他緩緩道,「很好,不論再艱難的事,總要自己承擔。」

我咬點了點頭。

他負手踱至窗下,背向我而立,緩緩道,「大婚之日,若沒有左相大人的手諭,我豈能調王氏一手控制的京畿戍衛,連夜開城離京?」

我彷彿被人狠狠了一鞭,心口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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