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C市公安局證保管室的值班民警打了個哈欠,無打采地把煙頭摁熄在手邊的煙灰缸里。他看看地上幾大箱麻古丸和堆的制毒工,小聲罵了一句。
毒支隊這幫孫子,破了案就知道出去喝酒慶功,也不來搭把手。
他草草填寫了幾張標籤,挨個在箱子上,然後費力地搬起一個,朝那些排的證架走去。
另一個年長些的值班民警站在鐵架前,一邊抬頭默數著數量,一邊在手上的記事本上寫寫畫畫。看著他歪歪斜斜地搬起箱子走過來,不由得笑道:「還有多?」
「不呢。」他沒好氣地說道,重重地把箱子扔在年長者的腳下。
「呵呵。」年長者踢踢箱子,「這幫小子立功了。」
「跟咱們有個鳥關係。」值班民警撇撇,了一把額頭上的汗,「也不給咱哥倆漲工資。」
說罷,他轉向門口走去,剛邁出幾步,耳中就傳來一陣細微的「叮噹」聲。
「嗯?」他下意識地回過頭,看到年長者同樣迷不解地看著自己,「什麼聲音?」。
「好像是短訊提示音。」他想了想,肯定地說道,「諾基亞的,沒錯,我老婆的手機就是這個聲兒。」
「不是我的。」年長者急忙分辯道,「我的是飛利浦的。」
值班民警皺皺眉頭,循聲向一排鐵架走去,邊走邊嘀咕:「有人把手機落這兒了?」
正說著,「叮噹」聲再次響起。這次他判明了方向。疾步走到那排鐵架前。只見一個膠袋裏封裝的手機屏幕正發出模煳的白芒。他湊近袋子,看到屏幕上顯示出:一條新消息。
他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去看證袋上的標籤。
大柳村炸案。任川。手機一部。
第二天一大早,方木就把在羅洋村提取到的證送到鑒定科,一是鑒定導火索和胡老太家提取到的是否能做同一認定,二是鑒定那些白結晶是否為硝胺炸藥。最後,方木把「江亞」的單人照和雙人合照送到了人像組,委託他們鑒別是否為同一人。
送檢完畢,方木看看手錶,正是上午9點。他想了想,出門直奔市人民醫院而去。
此刻,他非常想見到江亞。
住院部二樓走廊里一片喧囂,一個二十幾歲,著病號服的男子被一群護士和保安圍在中間,正在激烈地分辨著什麼。保安試圖去搶他手裏的微型攝像機,他拚命躲閃著,最後乾脆把攝像機塞進病號服里,蜷在地上一不。醫務臺里,那個南姓護士一邊抹眼淚,一邊恨恨地看著那個年輕男子。方木無心打聽個中緣由,繞過看熱鬧的人群,直接推開了219病房的門。
果真,江亞正坐在魏巍的床邊,耐心地講解著正在播映的一部電視劇。看到方木,江亞並沒有太多驚訝的表現,只是微笑著站起來,招唿方木坐下。
「二寶怎麼樣了?」江亞倒了一杯水遞給方木,低聲問道。
方木沒有立刻回答他的問題,只是盯著他看了幾分鐘,慢慢說道:「二寶正在恢復之中,肯定會留下疤痕。我會轉達你的關心,不過我該對他說,這是來自江亞叔叔?」他頓了一下,「還是狗蛋叔叔呢?」
江亞愣住了,過了半天才回過神來。他搖頭笑笑,對方木的問話不置可否。
「所以,我現在也不知道,該你狗蛋……」方木留意著江亞的面部表,「還是繼續用那個已經死去的人的名字稱唿你。」
在那一瞬間,方木清清楚楚地看到江亞的眼神中閃過一詫異和悲傷,然而,他很快扭過頭去,起在病房裏踱了幾步,最後靠在窗臺上,雙手抱肩,指關節的皮因為繃泛出白。
「你想不想知道,你最好的朋友是怎麼死的?」
江亞沒有回答,而是靜靜地盯著方木,眼神中卻是迫切想知道答案的狂熱。
方木不再說話,只是意味深長地看著對方。
足足兩分鐘之後,江亞突然笑笑,開口說道:「方警,想聽一個故事麼?」
方木點點頭。江亞卻沒繼續說下去,而是上下打量著方木。
方木知道他的想法,手從袋裏掏出手機,當著他的面卸下電池,又把服掀起來給他看。
「我沒帶任何錄音設備,你放心。」
「好。」江亞笑笑,「首先我要聲明的是,這只是一個故事,它可能是我聽來的,也可能是我在書上看到的,總之它與我無關。它的出也不重要,明白麼?」
方木點點頭。
「再有,請你不要吸煙。」江亞指指在床上沉睡的魏巍,「會影響到。」
有一個男孩,出生在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家庭里。從他記事起,就不知道為什麼會有一個那麼難聽的名字,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一個不自己的父親。每次當他看到別的孩子騎在父親脖子上玩耍,都想在自己的父親邊獲得同樣的關。然而,他得到的永遠是厭惡的眼神和暴的推搡。等他慢慢長大了,漸漸通過村裏人的風言風語,了解到這樣一個事實:也許他並不是父親的親生兒子。這對一個孩子意味著什麼?他不知道自己的過去,不知道自己的出,甚至不知道自己該姓什麼。於是,他開始變得小心翼翼。很多像他這個年齡的孩子不該做的活兒他都搶著做。因為他知道,自己吃的每一碗飯,穿的每一件服都來自於那個不是父親的男人。而那個男人也是這麼想的,他需要一個名義上的兒子來撐門面,延續香火,更想掩飾自己沒有生育能力的事實。然而,他同時又覺得自己的付出是沒有意義的,畢竟,這個兒子上所流的不是自己的。於是,他很矛盾,一邊不願的供養兒子,一邊殘酷地折磨他。用一個難聽的名字辱他,也辱那個給他戴了綠帽的人。
好在那男孩有一個始終他的母親。在那艱難的十幾年中,母親心積慮地保護者男孩,甚至在他長大后仍然和他同居一室。然而,那個所謂的父親不甘心就這樣放過母親。很多個夜晚中,這個醉醺醺的男人都會踢開母子的臥室,暴地按倒母親強。母親會掙扎著懇求他讓男孩迴避一下。男人會把孩子塞進床底,勒令他鑽進床底的地窖里不許出聲。有幾次,當男孩哭著爬進地窖的時候,能清楚地看見床邊有兩條不斷聳的壯的,聽到床板的吱呀聲和母親痛苦的聲。那木床晃得非常厲害,在那一刻,男孩的全部世界就是黑的床底,而這個世界,似乎隨時會坍塌。
漸漸地,男孩越來越喜歡在地窖里獨。這裏看不到父親沉沉的面容,也聽不到他的罵聲和母親被強暴時令人恥辱的聲響。這裏是安靜的,安全的,能讓男孩在痛苦不堪的生活中找到暫時的避難所。
男孩一度以為自己找不到未來,然而,這個未來還是猝不及防地來了。小學畢業后,母親懇求那個男人讓孩子繼續讀書。男人認為自己已供到他小學畢業,已經是天大的恩了,堅持讓孩子輟學去礦山幹活。夫妻倆發了最激烈的一次爭吵。男孩躲進了地窖。他不知道,母親為了自己繼續求學,不惜以死相。而當跳進井裏的時候,那個男人既沒有阻攔,也沒有施救。當男孩從地窖里爬出來的時候,母親已經變了一冰冷的。
母親死了,男孩卻沒有得到繼續上學的機會。在這個家裏,他失去了最後一個可以庇護他的人。於是,他整日呆在地窖里,不肯和那個男人見面。有一天,那個喝醉的男人衝進地窖里,痛打了他一頓,然後勒令他去噼柴,生火做飯,他認為自己沒有必要再供養一個野種。想在這個家裏繼續生活下去,就必須像狗一樣伺候他。
於是……
他收拾了自己的東西,逃了出來。臨走前,只和自己最好的朋友告了別。隨後,他買了一張去省城的車票,這是他所知道的最遠的地方,在省城,他睡過馬路,撿過垃圾,賣過,去建築工地黨國小工,也曾為了一碗剩飯和乞丐們打得頭破流。然而,他活了下來,並且慢慢長大。他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也拒絕再沿用那個令人到恥辱的名字。所以,當他得到第一份工作的時候,毫不猶豫地響僱主報上了自己最好的朋友的名字。那是個響亮的名字,有明確的姓氏。尤其當他拿到印著那個姓名的份證的時候,他高興得發狂。他終於不再是一個虛假的存在,而是一個真真正正的人。就好像一個藏在黑暗中的影子,突然擁有了實。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他把那個份證視作至寶,日夜揣在上,就連睡覺時,也把它在枕頭下面,生怕它和眼前踏實的生活一樣突然消失。
「所以,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江亞的目溫和,「他依然希用這個名字來稱唿他。」
「好的,江亞。」方木看著他,突然覺得這個名字陌生起來,「他的遭遇令人同,可是,他後來為什麼……要做那些事呢?」
江亞笑起來。
「因為有人對他說,他做得沒錯,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可以無緣無故地傷害另一個人。」江亞的笑容漸漸收斂,「就像出生這件事,他完全無能為力。然而,為什麼要讓他承擔那麼多苦難呢?所以,他有權力報復。」
「可是,那些人的行為需要用生命去付出代價麼?」方木忍不住說道:「有些甚至連」惡行「都算不上!」
「什麼惡行?」江亞立刻反問道:「非得殺人放火麼?一個鄙夷的眼神,一句暴的呵斥,一拳,一腳,你管這什麼?無心之失?你考慮過害者的麼?你沒有。因為你不曾領過這些!害者有多痛苦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所以,他就……」方木瞇起眼睛,斟酌著詞句,「以彼之道還治彼?」
「這才公平。」江亞笑了,「你強加給別人的,統統還給你,你才知道,什麼悔不當初。」
「可是他們,已經沒有機會後悔了。」方木突然想到任川,手漸漸攥拳頭。
江亞注意到方木的作,突然走過來,幾乎和方木挨著頭。
「方警,你有沒有這樣一種衝?」他盯著方木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非常非常想殺掉某個人?」
方木毫不退地回著他,幾秒鐘后,緩緩地搖了搖頭:「沒有。」
「你說謊。」江亞直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方木,「你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因為那些人就不必去死!」、「他們也這麼想,換句話說,大多數人都這麼想。」江亞提高了語調,「就是因為有這種想法,他們才心安理得,恣意妄為!」
他突然高舉雙手,演戲一般喊起來:「我沒怎麼樣啊,我只是小小地傷害了他們,我不是有意的,所以我應該得到寬恕和諒解。」
「應該麼?不,不應該。」誇張的表瞬間消失,江亞的臉上又恢復劊子手般冷漠,「他不喜歡,他覺得,這不公平。」
方木看著這個時而癲狂,時而冷靜的人,心下極度愕然。
江亞慢慢走到窗邊,掀起一角窗簾向外看著。此刻,正是一天中最熱鬧的時段,街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一派喧鬧繁華的景象。
「知道麼?他喜歡這個城市。」江亞輕輕地說道:「它給了他新的生命,新的生活,給了他心的兒和安寧穩定的覺。所以,他希這裏一切安好。所以,他希眾生平等。所以,他希人人善待他人。所以,他覺得自己有資格清除這個城市中的一切污穢——即使那只是一點微不足道的灰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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