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蓁緩步殿後尚來不及行禮就被聖元帝扶了起來,溫聲道,“大冷的兒你不在甘泉宮裏好好待著,出來作甚?心凍病了。”
葉蓁擺手正想幾句,卻忽然咳嗽起來,蒼白臉頰因此染上一層緋紅,看著著實可憐。聖元帝忙把拉到榻上落座,命白福再添一個火盆。咳了許久,葉蓁總算緩過氣來,瞥見擺放在腳邊的箱子,笑道,“陛下,您在看書?晚上燭火昏暗,對眼睛不好,不若臣妾幫您讀幾段。”
“你怕燭火傷了朕的眼睛,就不怕傷了自己的眼睛?況且你方才很咳了一會兒,正該好好保護嗓子。”聖元帝從白福手中接過大氅,披在葉蓁肩頭,又把一個暖爐塞進懷裏。
到這人無微不至的照顧,葉蓁心裏像喝了一樣甜,越發放了音量,“陛下整日批閱奏折,眼睛已十分疲勞,臣妾見兒躺著,便似個廢人一般,正該念念書,讓腦子活絡活絡。陛下放心,臣妾若嗓子不適,自會停下。”
聖元帝憐惜孱弱,憂思在心,給找件事幹幹倒也大有裨益,於是將手邊的《竹書紀年》遞過去,“好吧,就讀這兩頁。你平日裏若覺得苦悶不快,大可將你母親召進宮來敘話,別隻躺著瞎想。”
“謝陛下·恤。”葉蓁笑得極其甜,接過書後看了看,訝然道,“這是本什麽書?倒是從未聽過。”
“一本史書,比較冷僻。”若關素不提,聖元帝也不知還有這樣一本史書。他平日若想鑽研史學,周圍的中原文士隻會推薦《尚書》或《史記》,仿佛這兩本才是正統。
“陛下怎麽不看《史記》?”葉蓁隻隨意一提,很快就翻開書頁誦讀起來,“堯之末年,徳衰,為舜所囚……”隻讀了一段,便搖頭失笑,“陛下,難怪這本史書如此冷僻,原是歪曲了曆史。”
“你怎知道它歪曲了曆史?真正的曆史是什麽,誰又能得清呢?”聖元帝沉聲反問。
“這還是臣妾頭一次在史書中看見這樣的注解。上古時期資源匱乏,生活疾苦,下至庶民,上至首領,均要刀耕火種、茹飲方能存活。更甚者,首領還需以作則,先士卒,生活更為不易。收獲的糧食,打到的獵,據人口平均分配下去,誰也不會多一點,亦不會一分,也因此,下隻知為公,不知有私,故,禪讓製應運而生。《史記·五帝本紀》稱:‘下明德皆自虞帝始’,由此可見上古時人紛爭,行德政,而如此譽千古之事,竟被汙蔑那般不堪的模樣,著實可惱可恨。”葉蓁放下書,喟歎道,“陛下,史學家的筆不同於普通文士,若稍有錯,他們扼殺的便是曾經輝的歲月,亦是我們的先祖和後饒認知。”
聖元帝定定看半晌,笑道,“難怪在遼東的時候,軍中諸將都讚你是中原第一才,果然見識不凡。”
葉蓁連連擺手自謙,將《竹書紀年》放箱子,重又取出一本《尚書》誦讀。在想來,陛下崇尚儒學,定會對孔聖的著作更為青睞,而且在讀書的過程中還能做下注解,盡展示自己的才華,豈不一箭雙雕?這些,其實半點都未閑著,隻要與儒學沾邊的書籍,都反反複複研究徹,並不怕與陛下無話可談。談著談著,不定就能留宿未央宮,真正為陛下的人。
然而設想得十分妙,現實卻恰恰相反,隻讀了半刻鍾,聖元帝便擺手道,“朕乏了,你下去吧。”話落以手支額,麵容困倦。
葉蓁呼吸凝滯,表□□,卻也隻是一瞬就恢複正常,站起落落大方地告辭。走出去老遠,還在頭腦中重建未央宮中的會麵,把自己的每一句話都掰開了,碎了,仔細思忖考量,終是沒發現失言之,這才放下心來。
而與此同時,聖元帝把扔下的《竹書紀年》撿起來,翻到之前那頁,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白福見陛下總不召寢妃嬪,連最為寵的葉婕妤都不能留宿,眼見他已二十七八,幾近而立,卻無子嗣傳承,不由有些急了,卻不敢明勸,於是委婉道,“葉婕妤不愧為中原第一才,的那些話,奴才是一個字兒都沒聽懂。滿宮裏數來數去,也隻有能陪陛下聊聊,解解乏,省得您勞累過度傷了子。”
聖元帝翻過一頁,沉道,“中原文化博大深,即便是市井俚語,也著很多玄之又玄的人生智慧。有一句話是怎麽的來著?一桶水,半桶水……”
白福笑著接口,“啟稟陛下,是‘一桶水搖不響,半桶水響叮當’。”
聖元帝頷首道,“正是這句。”末了再無他言。
白福等了半也沒等到後續,不由抬眸看去,隻見陛下神專注,容冷峻,並無被取悅的跡象,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方才那句俚語竟是在晦地嘲諷葉婕妤是個半吊子才。
白福悄悄去額角冷汗,心道自己是不是想岔了?皇上怎會看不上葉婕妤呢?滿宮裏,唯葉婕妤容貌最,才華最盛,也溫婉順、蘭心蕙質,若皇上連都看不上,還能看上誰?
正胡猜測間,又聽上頭傳來慵懶的聲音,“當年我九黎族敗於華夏部落,族人皆被囚為奴隸,流盡汗隻圖活命,而我族人種出的糧食,打來的獵,都用以供奉華夏部落的首領。我不知你們漢人曆史,卻深知九黎族曆史。奴隸早在先古就已產生,部落首領擁有最多奴隸,又怎會自己去勞作?而平民百姓稍攢下餘財,首先想到的也是購買一個奴隸當牲口役使。所謂的隻知為公不知有私,自古以來就是一個笑話,但某些史學家卻用自己的理念去強行扭曲曆史,把醜惡的掩蓋掉,腐爛的剔除掉,隻留下他們自以為好的。王敗寇,這個詞兒造得切,曆史往往是由勝利者編撰,而失敗者也就了賊子匪寇,死有餘辜。”
白福訥訥不敢言,剛掉的冷汗又爭相恐後冒了出來,心道難怪陛下會諷刺葉婕妤,原是的話到了陛下的痛。正當殿陷死一般的沉寂時,卻又聽上首傳來一陣輕快的笑聲,“朕與你這些作甚,左右你也聽不懂。把左氏家族的著作找出來,朕要看。”
“左氏家族?”白福剛才被嚇住了,腦子有些轉不過彎。
“左博雄那個左氏。”聖元帝語氣略顯不耐。
“啊,左氏!史學世家的左氏!”白福恍然大悟,連忙撅著屁在箱子裏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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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素回到侯府正趕上晚膳,明芳擺好碗碟後神神地道,“姐,您前腳剛出府,劉氏後腳就來了,先去看了大爺的傷,哭鬧一場,然後把侯爺帶到一旁話。奴婢不敢靠近,影影綽綽聽見幾句,什麽‘姨’、‘納妾’、‘嫁妝’、‘不放心’等等。姐,葉家是不是想送一個兒進來給侯爺做妾?”
明芳不笨,相反,是太聰明了,所以心才會越變越大。關素讚賞地看一眼,笑道,“納妾便納妾,我照單全收。”
明芳容大驚,正待苦勸,卻聽外麵傳來丫鬟的通稟聲,是侯爺和大姐來了,與夫人一同用膳。關素趕讓明芳去廚房再傳幾道菜,且一再叮囑要熬一盅王八湯。
明芳無法,隻得滿腹心事地去了。
菜很快上齊,三人擺出和樂融融的模樣互相夾菜勸食。好一番東拉西扯,趙陸離才到正題,“聽母親,已把蓁……亡妻留下的嫁妝給你打理?熙兒眼看快要論嫁,你不若將嫁妝給,也好讓趁早練練手。”
給趙純熙當然可以,卻不能太過幹脆,免得日後趙純熙經營不善又跑過來哭哭啼啼讓幫忙,最後落不著好,反倒像上輩子那般,被冠上莫須有的罪名。這筆嫁妝如何置,關素心裏早有章程,於是笑道,“嫁妝本就是熙兒的,理當由自己打理。但母親既給我看管,亦是信任我的表現,這其中若是出了什麽紕,我便是有一萬張也不清。嫁妝單子我可以先給熙兒,若不放心,現在就可帶人去庫房查驗。然,在正式接之前,我得冒昧地問一句,可會算、看賬、查賬、人事調度?可懂得勘驗貨品好壞,衡量各地貨品的價格落差,並估量其中利潤得失?”
趙陸離自己都不懂,更何論兒?對待這個與葉蓁八分像的孩子,他可是傾其所有,一心按照葉蓁的模子栽培,故而長到十三歲,竟隻會琴棋書畫,對俗務一竅不通。他臉頰漲紅,目遊移,一時間竟訥訥難言。
趙純熙很不服氣,正反駁,就見關素拿來一個致的算盤,徐徐道,“一加一、加二、加三,一直加到九十九是多,你給我算出來。算對了,我立馬讓人把嫁妝抬到你院子裏去,加錯了,從今開始,你便跟著我學習管理中饋。這張嫁妝單子,老夫人那裏有一份,你外家應該有一份,如今我再謄抄三份,咱們人手一份。所以你大可放心,我不會占你葉家任何便宜。”
趙陸離被坦坦一席話弄得尷尬不已,急忙解釋道,“夫人誤會了……”而趙純熙則著算盤,指尖發抖。
關素抬手打斷對方,語氣十分慎重,“你們也別暗地裏怨我‘以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不是人,卻也怕被人誤會,尤其是貪墨先夫人嫁妝這種要命的誤會。我是繼室,本就步履維艱,稍有行差踏錯便會惹來非議,為侯府,更為關家抹黑。關家如今是下師表,道德典範,白璧無瑕,不容玷汙,也因此,我比你更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更懂得克己複禮、與人為善的道理。”
趙陸離越發愧,竟連頭都抬不起來了。
關素也不看他,點零桌麵,淡聲道,“開始算吧。”
趙純熙深深覺得,每次來找關素都是在自取其辱,下回定要做足了準備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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