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痛從黎明時分就開始了。如果是名正言順的王府「格格」,誕育皇孫,當然由務府傳來有經驗的「婦差」,預備下一切坐褥所需的用品,靜候瓜落。但金桂的形大不相同。
自避暑山莊落,八年以來,從未有妃嬪在這裏「做月子」——倘或妃嬪夢熊有兆,自然是靜居深宮,不會隨扈出關,免得了胎氣。所以行宮中有各各樣的人當差,就是沒有會接生的。
因此,康敬福早在金桂懷孕將足月時,便不得不到民間去覓穩婆。本以為哪家不生男育?穩婆決無需覓之理,誰知十個倒有九個一口拒絕,為的是膽怯不敢進宮。餘下的一個意思是活了,但聽說一傳進行宮,行種種不自由,譬如日落之前,宮門即需下鑰,晚一步便回不得家,亦就改口推辭了。
因此,直到金桂陣痛時,穩婆還不知在哪裏?康敬福急得不可開。幸好有個月的宮,本來在庶妃高氏那裏當差,犯了過錯,發到熱河行宮來安置。高庶妃生皇十九與皇二十子胤禪時,都親眼得見,所以雖是子,亦略知生育的奧。此時為了同金桂,自告勇,願代產婆之職。
「月,」康敬福悄悄跟說道,「我有句話,可得先關照你,金桂肚子裏,或許是個怪胎。」
一聽這話,月嚇得臉大變,扭就跑。康敬福也顧不得魯莽了,追出來一把將拉住。
「康大叔,你饒了我,我的膽子小。倘或是個怪胎,我會嚇死過去;那時候產婦沒有人照應,弄個崩,就是兩條人命。」
康敬福頗為懊悔,不該言之在先。便騙說:「月,我是試試你的膽子,跟你開玩笑的!怎麼會是怪胎?四阿哥的種,怎麼怪得起來?」
「不!不!康大叔,你另外找人吧!」
「我哪裏去找?能找得著人,何致於要麻煩你?月,沒有別的說的,你如果不幫我這個忙,我可要下跪了!」說著,真的作勢彎膝。
「得,得!康大叔,我,我就勉強試一試,不過,有句話,我得說在頭裏,倘是個怪胎,我會嚇得扭頭就跑,那時候你可不能像此刻這麼攔我。」
「行,行,不會是怪胎。你進去吧!」
產房是個馬柵,為了遮蔽,四周拿些草席掛上,所以線不足,月剛進去時,手不見五指,合上眼靜等了一會,再睜眼想看時,才影綽綽地發現有人倚牆而坐,在低聲。
「金桂!」喊。
「喔,」金桂有氣無力地,「是哪一位?」
「我是月,來替你『抱腰』的!」月一步一步走到面前問道,「痛得怎麼樣?」
「從沒有這麼痛過!」金桂吸著氣說,「我說不上來。」
月在草堆上坐了下來,手去了金桂的肚子,「好像還早!不過,」復又起,「該用的東西,要早點預備。」
於是月掀著草席,走到外面,康敬福正在等消息,一見便迎上來問:「怎麼樣?」
「還早,」月皺著眉說,「什麼東西都沒有,可教我怎麼下手啊?」
「是!是!姑娘,你別抱怨,請你吩咐,要什麼東西,我立刻派人去辦。」
「唷!」月笑道,「康大叔,你幹嗎這麼客氣?吩咐可不敢當。只請康大叔關照他們,別跟我稀里糊塗地敷衍了事,我就承不盡了!」
這原是宮裏的積習,說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如是要什麼東西,得看什麼人要。有頭有臉的,要什麼有什麼。否則,當面答應得好好的,到手的東西,可就不一樣了。康敬福理會得話中的意思,怕發脾氣打退堂鼓,所以拍著說:「姑娘你儘管放心!你要什麼東西,我一定替你辦妥。要大的,不能給小的。要新的不能給舊的!」
「好!我要一把新剪刀,剪臍帶用——」
一半是要派頭,一半是同金桂,要這樣,要那樣地,報了一大篇,康敬福都有些記不得了。
代完了,月仍舊回馬棚;等到了金桂邊,只聽微有啜泣之聲,不由得一驚。
「你怎麼啦?」
「我,月姊姊,」金桂哽咽著說,「我心裏難過。」
「是怎麼難過?你告訴我,我替你想法子。」
「我說不上來,我只覺得有姊姊你這麼待我好,非淌一滴眼淚,心裏才好過些!」
「你!」月笑了,「真傻!」
於是月問起金桂的世,以及去年與四阿哥相會的經過,恍然大悟,哈哈珠子恩普之死,必是四阿哥下的毒手,為的是得以滅口。
不過,這話不敢說出口,因為行將臨盆的孕婦,不宜刺激。如果自己說了心裏的想法,金桂必定大驚恐,而想到四阿哥如此險無,所刺激之深,更非言可喻。也許因此就會崩難產,豈不是平白害了的命。
轉念到此,想起有句話不能不問,問出來卻又怕驚懼。正在躊躇不定時,金桂開口了。
「月姊姊,你怎麼不說話?」
「我在想,有句話要問你——」
「儘管問嘛!」金桂搶著說,「月姊姊,如今你是我惟一的親人,我什麼話都告訴你了。」
「倒不是我想打聽什麼,我要知道你的意思。金桂!」月先作寬之語,「我不過備而不防。並不是真的會有那樣的形。」
「什麼形?」
「也許生的時候不順利,萬一難產,是保你自己,還是保孩子?」
「自然是保孩子!」金桂毫不思慮地說。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再想想。」
「不必想了!我想過多遍了!」金桂傷而又高興地說,「我的孩子是金枝玉葉,將來要福的。至於我,我想我這麼丑,四阿哥亦決不會再要我,還是死掉了乾淨。」
想到這樣的話,月陡起兔死狐悲之,兩行熱淚滾滾而出,流到了金桂的手上。
「月姊姊,你幹什麼?」金桂的聲音中,充滿了驚駭。
「沒有什麼。」月的傷來得快,去得也快。怕再提,索先作警告,「你別再問了,多問我會心煩。」
「是!」金桂怯怯地說,「我不敢!」
就這時候,外面有人在喊:「大姑!大姑!」
月起走了出去,只見三個小太監,捧著所要的東西,站在門外。認得為頭的那個栓子,便即問道:「栓子,你在誰啊?」
「你啊!」
「唷!」月笑道,「怎麼把你自己算矮了一輩?」
「康大爺關照的!不能你姊姊,得你大姑。」栓子頑皮地笑道,「大姑!姑夫呢?」
「姑夫?」月沉下臉來呵責,「你胡說八道些什麼?」
栓子臉上依舊掛著撒賴的笑容,「敢沒有姑夫啊!」他退後兩步,作好避免挨揍的準備,「怎麼大姑對這檔子事兒,倒是行的呢?」
這一下將月惹惱了,大步攆了上去,栓子吃虧在手裏捧著東西逃不,讓抓住了膀子,手狠狠地在他頭上打了兩掌。
裏面的金桂聽得很清楚,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對月自不免亦有歉疚之,因而等進來點亮了蠟燭以後,陪著笑說:「那班小猴子真淘氣!月姊姊,你可別介意!」
「我介意什麼?」月問道,「這會兒怎麼樣?」
「一陣一陣地疼。」
「得了,不了?」
實在已疼得不能忍了,而金桂還是咬了牙說:「得了。」
「那好!你也干點活兒。沒有小服,只能拿布包一包。」月說道,「怪我不好,只說全要新的,實在,孩子的農服,要舊的才。這塊上了漿的新布,會把孩子的皮都破,你把它一!」
「好,我。」
金桂將一方五尺來長的新布接到手裏,很仔細地一寸一寸地,腹疼手酸而樂此不疲。一面,一面想像著這條了的新布,裹在嬰兒上是怎麼個樣子。
月的手也不閑,一樣一樣地檢點用品。到底不是手,一面檢點,一面得回想,這樣就越發慢了。
也不知過了多時候,又聽栓子在外面:「大姑!」
「幹什麼?」
「替你送飯來。」
「好吧,你送進來。」
草席掀,月才發現暮滿天,快要夜了。不由得有些發愁——如果金桂是在半夜裏分娩,那時大家都在夢鄉,萬一是個難產,求援不易。
「大姑,飯可是擺在這兒了!」栓子代,「一共兩份,連產婦的都有了。」
「好了,多謝你。」月突然想起,「栓子,你跟康大爺去說,還得派兩個人給我。」
「男的,還是的。」
「自然是的,你這不是多問?」
「不是我多,我是好意。」栓子說道,「的可要現找。若說男的,要多有多,就不必麻煩康大爺了。」
「這是怎麼說?」
栓子看一看金桂,語不語地終於只報以莫名其妙的一笑。月有些猜到了,也不便多說,只揮一揮手,讓栓子退了出去。
草席掀,月又了一下,的眼力很好,發現遠聚著好些人,心知猜對了!不知有多人在等消息:要看金桂生下來的是怎麼樣的一個怪胎?
儘管隆科多下令戒備,康敬福全力管束,無奈地區遼闊,若要將這座馬棚包圍得嚴,至也得三五百人,康敬福只調了十來個人來,如何看守得住?尤其是夜之後,三三兩兩,悄聲地從葉底林間溜了過來,方便得很。
八月十二日的天氣,照說應該月華如水,這夜卻怪,天異,難得有雲破月來的時間。到得夜深重,看看還沒有消息,有的人意興闌珊地走了,而留下來的,仍還不。
三更過後,馬棚外面的爐火,忽然旺了,顯然地,是在燒熱水——產婦分娩的時候近了。
於是,看熱鬧的人的倦眼大張——看是看不見什麼,只有側著耳朵聽消息,聽更鑼一遍一遍地敲過。進午夜子時,聽得馬棚中有洪亮的啼聲。這天刮的是西風,大家都擁向東面,啼聲越聽越清楚。但見栓子奔來報信:「一個大白胖小子,一個大白胖小子!」
不是怪胎,看熱鬧的人未免失,但多想一想,又興趣了。因為有個有趣的疑問:金桂的「大白胖小子」到底算不算四阿哥的兒子?如果算,又如何置這個皇孫?不算可又怎麼辦?總不能扔在水裏淹死吧?
「四阿哥,你可要說實話,到底是不是你的骨?」德妃提醒他說,「這可不是能隨便的事,假的不能當真,真的也不能作假。」
「教兒子怎麼說呢?有是有那麼回事,可擋不住別人也跟有來往啊!」
德妃沉了好一會兒說:「只要有那回事,就是真的了。那模樣兒未見得有人要,自己也決不敢胡說!」
胤低著頭不做聲,心裏只在想,自己該不該要這個兒子?如果不要又怎麼辦!
「這是喜事!」德妃說道,「你到現在只有一個兒子,多一個不好的?而況聽說是個大白胖小子,哭聲真不像剛下地的孩子。說不定將來倒有點福分。」
「娘!」胤終於說了他的心事,「孩子我不是不想要,就怕說出去難聽,再說,那個金桂——」
德妃懂他的意思,不想要那個金桂,但這是沒法子的事,金桂只能養在他府里。所要顧慮的是子不離母,胤如果厭惡金桂,連帶疏遠了他們父子之,卻非所宜。
「好了,我們有個主意。不過先得奏問皇上,才能作數。你下去聽信兒吧!」
原來德妃所想到的是移花接木的辦法。說起來一半也是疼孫子——清朝的家法,皇子皇孫特重母親的出,金桂份不高,所生之子將來在封爵時就會吃虧。如果將那個「大白胖小子另外找個份高的母親豈不甚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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