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彼此僵持的勢之下,胤在經過極度的震之後,心神略定。像此刻的形,他平時亦曾設想過,並不算意外,他認為最好的應付辦法是,以不變馭萬變。不變的是他的嗣君的份,所以並不催促他的兄弟來行君臣之禮,只命隆科多傳諭各:四阿哥奉大行皇帝詔,已接掌大位。於是暢春園奔走相告,都知道雍親王了皇帝。雖然都不免有驚異之,但已收到先聲奪人的功效,胤頓孤立了。
「不能不認輸了!」誠親王胤祉說,「老四向來喜怒無常,翻臉不認人,不能不防他。」
胤嘆口氣,很吃力地說:「那,三哥帶頭吧!」
於是皇子們都排好了班,胤祉將隆科多找來問道:「我們該怎麼行禮?」
「自然是跟皇上先道賀!吉服道賀以後,馬上就可以摘纓子辦大事了。」
這話是「綿里針」,十分厲害。因為朝賀穿吉服,而遇有大喪,聞訊之初就得將帽子上的紅櫻摘除,然後遵禮服,如今因為未曾朝賀,便不能換喪服,豈非不孝?
因此,不容胤祉再猶豫了!率領諸弟殿,隆科多已將胤扶寶座,了兄弟們的大禮。胤一腔怨氣不出,站起來,摘下帽子,使勁往地上一摔,大踏步走了出去。
嗣皇帝然變,但隨即恢復常態,口中喊道:「誠親王!」
「臣在!」胤祉勉強答應。
「皇考大事,派別人我不放心,你在這裡護靈。」
「是!」
於是嗣皇帝一一分派差使,將兄弟們東一個、西一個地隔離起來。最後傳召大學士馬齊。
馬齊原是擁立胤的,扈蹕在暢春園,對皇帝的病勢頗為憂慮,卻料不到崩得如此之快,更料不到是四阿哥接位為君。此時聽得宣召,不免惴惴,殿行了大禮,屏息待命。
「皇考棄天下而上賓,我方寸已。不過國政不可一日廢弛,我派你為總理大臣!」
馬齊沒有想到膺此重任,當即答道:「奴才資質庸愚,並已年邁力衰,深恐一人之力不足,難荷艱巨。」
「是的,我亦不能把千斤重擔放在你一個人上。」嗣皇帝說,「我一共派四個總理大臣,除你以外,是八阿哥、十三阿哥、舅舅隆科多。」
「十三阿哥?」馬齊說道,「還在家宗人府。」
「十三阿哥遭人誣陷,圍高牆。皇考幾次向我道及,說此事置得過分嚴厲,微窺聖意,在康熙六十二年新正,十三阿哥必可蒙恩開釋。誰知竟等不到新年,我仰皇考之意,自然要加恩十三阿哥。」說到這裡,喊一聲:「舅舅!」
「臣在!」隆科多急忙答應。
「派人傳我的旨意,立即釋放十三阿哥,護送到園裡來,讓他瞻仰容。」
「是!」隆科多答應著,退了出去。
於是嗣皇帝向馬齊降旨:第一,擬呈治喪大臣名單;第二,深恐人心浮,有小人乘機造謠生事,應嚴格止;第三,明天上午奉移大行皇帝大乾清宮,立刻開始預備。
馬齊答應著,自去召集從人,分頭辦事,其時已經在醜末寅初了。
其時深宮已經得到消息,但語焉不詳,只微聞皇帝駕崩。消息是隔著宮門傳進來的,只能聽聽,無法究詰。在病中的宜妃,對此格外關心,力疾起床,要去看德妃打聽詳。
等一到,已有好幾位妃嬪在,其中一半是素日跟德妃相契,一半卻是趨炎附勢,以為一接到十四阿哥接位的好消息,德妃母以子貴,立即為太后,便好首先朝賀。
但是消息沉沉,連皇帝究竟是彌留還是賓天,亦無法求證。正個個愁悶之際,見宜妃扶病而至,便又都生了希,因為深宮之中,公認宜妃最能幹,常有他人不知的新聞,在宜妃口中,可以源源本本得知詳。這時都期待著會帶來確實信息,所以不約而同地將視線集中在上。
「你子不爽,這麼冷的天,也跑了來!」德妃地親自上前迎接,「來,快來烤烤火。」
熊熊的火盆四周坐滿了人,便有人自讓出很大的一塊地方來容納宜妃的榻。還未安置停當,便問道:「大概都得到消息了!」
「是啊!」德妃憂形於地,「也不知是怎麼回事?」
「原來你們也沒有準信兒!」宜妃說道,「這不是回事,非打聽確實不可。我看事貴從權,開了右門到奏事去問問吧!」
「是啊!」勤妃陳氏說道,「皇貴妃在暢春園,這裡就數德姊姊的位分最高。」
德妃也有此意,但怕人說不是惦念皇帝的病勢,而是關心十四阿哥的前程,所以不肯這麼做。此刻依舊保持沉默。
「你不肯做主,我做主,皇上怪下來,我責備。這是什麼時候,還能照平時那套規矩辦事?」
於是由宜妃傳諭,派德妃宮中的首領太監到右門跟護軍涉。不久這個太監匆匆而來,一進門便淚流滿面。
「萬歲爺去了!」
聽得這一句,立刻哭聲大作。宜妃一面哭一面問:「是傳位給哪位阿哥?」
「聽說名字里有個『真』字聲音的阿哥。」
「那當然是十四阿哥!你們大家靜一靜,」宜妃拭一拭淚,大聲說道,「十四阿哥當了皇上了。」
「啊!」大家都且哭且向德妃致禮,德妃卻越發哭得傷心,以致場面得很厲害,誰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在的激烈震之中,腦筋比較清醒的,仍只有宜妃,很用心地細想了一下?覺得眼前的疑問,不但很多,而且很大,必須立刻加以澄清。於是決定向德妃提出一個建議。
「德姊,」說,「我看必得找切切實實的人來,切切實實地問一問。」
「是啊!可是,誰是切切實實的人?沒有到暢春園,又怎麼能切切實實地說出究竟來?」
「不有值班的阿哥嗎?」宜妃派宮去問總管太監,「今晚上是哪位阿哥值班?」
答覆是十七阿哥胤禮值班。宜妃便跟德妃商量,決定召十七阿哥來說話。
這就破了兩個例,第一是深夜開宮門,第二是深夜傳召年的皇子後宮。第一個例破了還不要,而且事實上也已經破了,第二個例在宮中係為厲,所以德妃有些委決不下。
「怕什麼?」宜妃說道,「都上了五十歲的人了,還避什麼嫌疑?而況,這時候還講什麼嫌疑?」
德妃想想話也不錯。不過,還是很謹慎地,讓年輕些的妃嬪避開,方始派太監去宣召十七阿哥胤禮。
過得好一會兒工夫,天都快亮了,仍無確實消息,宜妃越覺可疑,而且有些擔心了。
「皇上駕崩這樣的大事,何以不來報?德姊,你不覺得奇怪嗎?」
「是啊!我也正納悶。報喪,報喪,應該趕來報,好讓大家去奔喪。」
宜妃有句話想了又想,終於說了出來:「莫非出了什麼事?」
「出了什麼事?」德妃驚惶地問,「你說會出什麼事?」
「誰知道呢?」
一言未畢,太監在傳呼:「十七阿哥到!十七阿哥到!」
一聲接一聲地越來越近,終於看到胤禮出現在殿門前,恭恭敬敬地朝上磕了一個頭然後肅然垂手,站在門外,靜候發落。
「十七阿哥!」德妃問道,「你在外面聽見了一些什麼?」
「說,說皇上駕崩了!」胤禮回答,臉上有著焦灼不安的神。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德妃說,「你得趕去打聽。」
「是!」胤禮答說,「我想親自到暢春園去一趟。」
「對!這樣最好!你趕去吧!」
於是胤禮辭出深宮,隨即帶領侍衛,上馬徑奔海淀。一到西直門大街,只見遠遠來了一隊人馬,看儀從之盛,便知來者份尊貴,而且亦可以料定,是由暢春園而來。因此胤禮勒住了馬,命侍衛上前問訊。
對方亦是同樣的想法,不過派出來接頭的是一名護軍佐領,馬頭相併,侍衛問道:「是哪位由園裡來?」
「隆大人。」
「喔!十七阿哥在此,就說要打聽大事。皇上駕崩了?」
「你看?不都摘了纓子?」
侍衛這才發覺,他暖帽上的紅纓已經取消了,便一手將自己的帽子取了下來,一把扯去了紅纓,匆匆說道:「請你回去跟隆大人說,十七阿哥請隆大人說話。」說完,轉疾馳而去。
胤禮一看侍衛摘了纓子,心知父皇賓天的哀訊,已經證實,頓時雙淚流,隨從中亦有哭聲。街上的百姓不知出了什麼事,無不驚駭奔走。就這時候,隆科多飛騎而來,滾鞍下馬,抱住胤禮的便哭。
胤禮亦下了馬,著暢春園的方向,伏地叩首,然後起問道:「舅舅,是十四阿哥接了皇位?聽說名中有個禎字。」
「音同字不同。皇上親筆,硃諭:傳位於四阿哥。」
「四阿哥?」胤禮的雙眼睜得好大,眼珠凸出,真有目皆盡裂之慨,然後,像瘋了似的,一面喃喃地說,「四阿哥、四阿哥!」一面爬上馬背,韁繩一抖,圈回馬去,突然間雙一夾,拋下他的護衛,往東狂奔。
他不到暢春園了,徑自回宮去報信。
到得德妃宮中,天剛明。太監傳信進去,德妃急急迎了出來,發現胤禮的臉蒼白,氣如牛,不覺一驚。
「遇見舅舅隆科多!」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他說,接位的不是十四阿哥!皇上親筆硃諭,傳位於四阿哥,真是想不到的事!」
最後這句話,胤禮一說出口,才知是大大的失言。再想到四阿哥的喜怒無常,不覺打了個寒噤,怕自己就在這句話上,已闖下大禍。何以傳位於四阿哥就是想不到的事?莫非四阿哥就不配做皇帝?
他還在那裡發愣,德妃已忍不住了,大聲問說:「十七阿哥,你沒弄錯吧?」
「沒有!絕沒有!」
「這奇怪啊!」德妃喃喃地自語著,轉往裡,花盆底的鞋子穿了四十年了,忽然有立足不穩之勢,差點兒摔倒。
宜妃這時已聽得宮來報,卻絕不相信。所以一見德妃,竟從病榻上下來,讓宮扶著,迎上前去求證。
「是四阿哥接了位?」
「是的!」德妃一臉的困和懊惱,「怎麼會呢?」
「是啊!怎麼會呢?」
正當此時,有個宜妃帶來的宮,走到邊,悄悄地正要耳語,卻讓喝住了。
原來宜妃為人厲害,認為這個時候,任何詭的作與私語,都會引起不必要的猜疑,導致極嚴重的誤會。所以大聲喝道:「有話儘管明正大地說,作出這鬼鬼祟祟的樣子幹什麼?」
宮不明就裡,愣了一下方始笑道說:「九阿哥在外面,請示主子,在哪裡接見?」
宜妃還不曾開口,德妃為了了解詳細形,立即說道:「就讓九阿哥進來好了。」又關照宮,「快看,有什麼熱湯,替九阿哥端一碗來。這麼冷的天,一定凍著了。」
大家都奇怪,何以到了這個時候,德妃還能像平時那樣恤晚輩?但也有人在想:嚴峻刻薄的四阿哥做了皇帝,虧得有這麼一位慈詳愷悌的老太后。
一面這樣想,一面眼外面,只見胤的神與胤禮又自不同,獃滯的眼神,遲重的腳步,彷彿大病初癒似的,宜妃不免驚疑。胤禮之有那樣驚惶的神,是為了知道四阿哥喜怒不測,不易應付,而胤的表,明明是遭遇了意外的打擊所致。
「九阿哥,你先喝碗熱湯,坐下來慢慢說。」德妃問道,「你四阿哥接位,是阿瑪臨終的時候,親口跟你們弟兄說的嗎?」
「阿瑪什麼時候過去的誰也不知道。」
聽得這話,手裡一碗熱湯,正要親自拿給胤的德妃,竟致失手墮碗,潑了一地的湯水。
「怎麼回事?」宜妃問說,「你們都不在寢殿侍候嗎?」
「都在殿外。大概十點鐘,舅舅隆科多出來告訴大家說,皇上過去了。說是在睡夢頭裡咽氣的。」
「你們進去看了沒有?」
「看了。」
這母子倆換的一句話中,有著沒有說出來的意思,大行皇帝去世后,並無異狀發現。
「那麼,」宜妃接著問,「四阿哥接位是硃諭上寫明白了的?」
金匱貯名,置於正大明匾額之後,以及最近將貯名的金匱移到暢春園,這些形宜妃都知道,所說的硃諭,即指金匱貯名而言,胤答說:「是的。不過鐵箱先由舅舅隆科多一個人打開了。據說——」他將隆科多所持的理由說了一遍。
德妃與宜妃都很注意他的話,聽完,是德妃先問:「九阿哥,硃諭你看到了沒有?」
「看到了。」
「是不是皇上的親筆?」
「是!」
聽這一說,德妃鬆了一口氣。雖然臉上仍有怏怏不悅之,那是因為覺得大行皇帝不知何時改了主意。而這一改,不符眾,改得不好。
宜妃卻對隆科多仍有懷疑,還要再問,了解更多的事實,「硃諭上怎麼說?」問。
「硃諭上只有十個字:『傳位於四阿哥胤。欽此!』」
宜妃皺起雙眉,收攏眼,閉著,凝神細想了一會兒,突然問道:「哪個『於』字?」
胤一愣,略想一想答說:是「『干鉤於』。」
「你再細想一想,是這個於字不是?」
一共十個字,決不會錯。胤再細想一想答說:「絕沒有錯!」
宜妃然變,悲憤之外角上明顯地有鄙薄的表示,德妃很奇怪,也頗有些慍怒,不知何以有此表?
「太可惜了!德姊,」宜妃冷冷地說,「你真太后變了假太后!」說完,便轉臥向榻,示意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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