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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韻事》3.忽起戒心

德妃頭上,一直覺得天旋地轉,惟有躺下來才舒服些。但一躺下來,心事歷,更覺不寧,依舊只有坐了起來。就這樣坐臥不安地,使得宮們都害怕了,因為已有神智昏眩的現象。

有個宮常全,三十歲了,早該放出去的,只為德妃相待甚厚,自願不嫁,奉侍終生。德妃亦拿兒看待,私下無話不談的,這時便跪下來說:「主子如今是太后了!莫非心裡還有委屈?真是有委屈?四阿哥如今是皇上,不妨跟他明說!」

「唉!傻孩子,就是沒法兒跟他明說。」德妃問道,「你聽見宜妃的話了沒有?」

「聽見了。奴才可不大懂,什麼真啊假的?」

「唉!」德妃嘆口氣,「宜妃的話一點兒不錯,我是真太后變假太后了。」

「這是怎麼說?真的假不了!」常全說道,「不都說十四阿哥會當皇上,如今四阿哥當皇上,主子不仍舊是太后嗎?」

「唉!」德妃又嘆口氣,「跟你說不清楚!」

事實上也無法往下說了,因為封為固山貝子的皇十二子胤,在外求見。

這胤的生母,出並不高,但胤本人卻富於事務長才,曾被派為管理務府大臣,幾年前經理皇太后大喪,井井有條,所以嗣皇帝特派他先,在乾清宮安設幾筵——靈堂。

胤本謙下,一見了德妃,恭恭敬敬地磕下頭去,口中說道:「兒臣胤叩請皇太后萬福金安。」

就從這裡改了稱呼,而太后自己卻對此尊稱覺得刺耳,連連說道:「不敢當,不敢當!十二阿哥請起來!」

「是!」胤站起來,侍立在太后旁邊,「兒臣奉皇上面諭,進宮安設幾筵,皇上命兒臣將大事順便面奏太后。」

據胤說,是嗣皇帝親自為大行皇帝穿的服,即時安奉在「黃輿」中,移靈乾清宮,定於今夜戊時大殮。目前先派出前站人員,第一個是隆科多負責警蹕,第二個便是胤。嗣皇帝本來打算扶輿步行城,被群臣勸阻。請嗣皇帝作為靈輿的前導,大概日中時分可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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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太后想了好半天,才問出這麼一句話,「昨天晚上可還安靜吧?」

胤懂得這句話的涵義,但他既非胤、胤、胤禎一夥,自己也知道決無大位之份,所以覺得誰當皇帝都一樣,他只要謹言慎行,小心辦事,自然可保富貴。

因為如此,縱有不安靜之,他也不肯說實話了,「回皇太后,安靜!」他說,「三阿哥領頭給皇上磕了頭。」

聽此一說,太后稍覺安心,想一想又問:「五阿哥跟十四阿哥都還不知道出了大事。應該趕通知他們回來奔喪啊!」

「是。」胤答說,「已經派人通知五阿哥了。」

那麼十四阿哥呢?太后心裡在想,一樣是先帝之子,不也應該通知他來奔喪嗎?由此可見,四阿哥必是有所顧慮,而這顧慮也就太奇怪了!

「回皇太后的話,」胤又說,「皇上命兒臣面奏,廷各宮應如何恭行喪禮,請皇太后降懿旨遵辦。」

這讓太後為難了!愣在那裡半天作不得聲。「假太后」三字刺心得很,覺中到都有人在笑,到都有人在罵,最好什麼人都不見,容一個人把自己關起來,又何能厚著臉皮,儼然以太后的份發號施令?

這是有口難言的痛苦,太后只能這樣說:「既然你來陳設幾筵,就由你通知敬事房好了。」

胤已看出太后的衷,心想,有這句話,便等於奉了懿旨,自己儘管放手辦事好了。於是退下來隨即傳敬事房的首領太監,傳懿旨命廷各準備陳服;一面又通知務府,將庫存的白布取出來,分送各宮,盡量供用。

其實各宮已開始更換陳飾,椅披、窗簾,皆用素;磁由五彩換青花,景泰藍之類的用,收起不用。妃嬪宮的首飾,金玉珠寶一律換白銀、象牙之類。不多片刻,但見里裡外外,白漫漫一片,哭聲此起彼落,相應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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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近午時分,嗣皇帝宮,在隆宗門跪接「黃輿」,一面號哭,一面扶著轎杠,安奉在乾清宮正殿。此時王公大臣,已聞訊齊集,因為尚未服,一律青袍褂,暖帽上的頂戴與紅纓,亦皆摘去,由行輩最高的、大行皇帝嫡堂的弟弟裕親王保泰領頭,啕踴舉哀,然後跪在嗣皇帝面前,請以社稷為重,節哀順

皇帝哭不停聲,但裁決大事,井井有條,禮部所進的大殮注,嗣皇帝一條一條細看,看完說道:「皇考教養文武大小臣工,六十多年,哪個不是了大行皇帝的深恩。如今一旦龍馭上賓,悲痛之,可想而知。大殮的時候,親王、郡王、貝勒、貝子、公、文武大臣,都讓他們進乾清門,瞻仰容。」

「是!」禮部尚書陳元龍說,「儀注規定,公主、王妃,照例在乾清宮丹墀齊集。」

「公主、王妃,豈可遠在丹墀?當然進大,得以親近梓宮。」皇帝又說,「我的兄弟子侄,亦都進乾清門,在丹陛上,跟我一起行禮。」

讓皇族得以瞻仰容,是為了澄清可能會有的謠言,說大行皇帝的死因可疑——這時已經有流言在散布,一說「四阿哥進了碗參湯,皇上不知道怎麼就駕崩了!」這一層實在冤枉之至,嗣皇帝認為讓大家親眼目睹,容一無異狀,是最有力的闢謠的辦法。

可是另有一種流言,他就不知道如何才能抑制了!事實上也正就是他一直在顧慮的,整個得位經過中最大的瑕疵。硃諭天,誰也無法否認,說不是大行皇帝的親筆。但授大位,出於這樣的方式,不召顧命大臣當面囑咐,而由侍疾的近臣捧出這樣一道硃諭來宣示,未免太離奇了一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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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使他憂煩的還不止此。首先是隆科多,找個機會悄悄陳,在西直門大街遇見胤祿,得知四阿哥即位,形如瘋癲的形;接著胤奏,太后意頗不愉,而且還似大有憂慮的神氣。

這使得嗣皇帝手足都發冷了!他很清楚,從他的親娘開始,就對他的得位起了疑心,並且反對他這樣做法。這是大出他估計以外的!照他的想法,太后縱或偏小兒子,心有不滿,但到底是母子,如此大事,不能不加以支持,而況太后還是太后,於母親無損。哪知如今是這樣的反應!自己親娘尚且如此,何況他人?進一步看,因為親娘如此,原來不敢反對他的人,也要反對他了!

因此,他本來預備即刻去叩見母后的,此時不能不重新考慮,萬一見面以後母親說了一兩句不該說的話,立刻便有軒然大波。說不定就會在大行皇帝靈前,出現兄弟束甲相攻的人倫的劇變。

好在太後面前,他亦安置了人,必有報到來,且觀著再說。不過,目前雖不能到母後面前去請安,應該先派人去敬意才是。

於是他派一名親信侍衛到太后所住的永和宮去面奏:「皇上怕見了皇太后,益使得聖母悲痛,目前還不能來請安。請聖母皇太后務必勉抑哀痛,主持大事。」

太后的悲痛不可抑止。心想大行皇帝一生事業,真是古往今來的大英雄,誰知就是沒之事,本可從容安排的,哪知一再起糾紛,最後出現了這樣一個意想不到的結果。大行皇帝定必死不瞑目。

因此,當嗣皇帝派來的人求見時,太后毫不遲疑地拒絕:「我哪有心思見他。」

「只怕是有要話說,」常全勸道,「還是接見吧!」

「不!」太后斷然決然地,「有要話告訴你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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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嗣皇帝的話輾轉上達太后,嘆口氣不做聲。常全可真有些著急了,這樣子是會抑鬱病的。老年人這樣憂煩,大非養之道。

「皇太后可千萬想開一點兒!不為別人,為十四爺,也該保重。」

一提到十四阿哥胤禎,太后越發心如刀絞,問:「如果是十四爺當了皇上,你想這會兒是怎麼個形?」

那還用說嗎?常全心裡在想,十四阿哥是大家公認的小皇帝,一旦接位,當然誰都沒有話說。太后的人緣好,不然怎麼「德」妃呢?如果這會兒皇帝不是四阿哥,是十四阿哥,只怕一座永和宮足不下,「皇太后,皇太后」,誰不是得極其響亮?

怪不得宜妃說太后,「真太后變假太后」,假太后的味道真不大好!想來假皇帝的滋味,也好不到哪裡去!

正在這樣越想越遠時,太后開口了:「我好恨,」說,「為什麼偏偏那麼巧呢?」

「怎麼?」常全怯怯地問,「巧在哪裡?是什麼巧事啊?」

「偏偏一個行四,一個就行十四,早一點兒,晚一點兒,能把阿哥們的排行錯開來,也就好了。」

「這,」常全驀地里意會,眼睛睜得好大地,「真的是巧!」

「再有,為什麼名字也那麼巧,聲音相同不說,形相也差不多!更其一個字畫多,一個筆畫,如果倒過來,也就好了。」

這一點常全就不明白了。不過不敢問,只怔怔地著太后。

「唉!莫非真是老天爺安排的!可也安排得太奧妙了一點兒!」

「皇太后,」常全終於乍著膽說,「頭一個巧字兒,奴才明白;第二個可不明白了!」

於是太后將禎字稍添筆畫,即可變為字的奧妙,說與常全。這是一點就的事,常全恍然大悟之餘,不覺替太后大為擔憂。

原來常全陪侍太后十七年,對於他們母子之間,以及四阿哥——嗣皇帝及十四阿哥的家務,亦很了解。如今由於篡改詔的一揭破,素不笨的,自是豁然貫通,對於四阿哥奪位的布置,及功的關鍵,都有些了解了。

「照這麼說,隆大人是幫著四阿哥的?」

「那還用說?」太后嘆息,「知人知面不知心。大家為爭皇位鬧得天翻地覆,二阿哥幾乎了瘋子,如今仍舊關在咸安宮,大阿哥更慘,圍高牆,跟囚犯一樣;十三阿哥呢——」

太后說不下去。對十三阿哥一直存著一份歉疚之心,因為咒魘廢太子二阿哥,主謀是心地糊塗的大阿哥,其實是四阿哥玩的把戲,不知怎麼居然會有十三阿哥替他頂兇,以致跟大阿哥一樣圍高牆。康熙四十八年三月,第二次大封皇子,十三阿哥竟而向隅。

可是如今想來,卻反有些恨他,如果當初不是他篤於手足之,不多那個事,讓四阿哥去罪,哪裡會有今天這種神仙都難預測的變化。

「聽說十三阿哥放出來了。」常全說,「若不是四阿哥當皇上,十三阿哥不能這麼便宜。」

「還說便宜,有什麼便宜?」太后對十三阿哥畢竟還是激遠多於怨恨,所以替他抱屈地說,「圍高牆十四年,你當那種日子是容易過的嗎?」

了個釘子的常全不敢響了。可是太后一肚子的抑鬱,既然讓了,不吐不快,所以自己接著話頭,仍舊談隆科多。

「前個幾年,有人擁護八阿哥,有人覺得誰當皇上都好,就是不能不早立太子。惟有隆大人絕口不提這件事,皇上曾對我說,只有隆科多知道我的心。故而才能得寵,哪知道他比誰都!你想想,人心多麼險惡!」

「隆大人會跟四阿哥這麼好,實在看不出來,外人尚且如此:年大人是四阿哥門下,不用說,更是站在四阿哥這面!」

聽得這一說,太后的臉大變。像是突然想起,失了一樣極為珍貴的東西那樣,似乎愣住了。

見此景,常全也有些害怕,知道太后是關心十四阿哥的安危。不過,在想,四阿哥再險狠毒,總還不致要害同母的弟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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