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戌初,西洋自鳴鐘上針指七點,廷宮眷,陸陸續續地到了乾清宮。
當然,位份越低越來得早。太后倒是想早點來的,但永和宮的首領太監鄧三和,已由隆科多代皇帝傳旨,將他調為慈寧宮首領太監,而且升了一級。同時吩咐,就從傳旨時起,永和宮的一切都按太后的規制辦理。所以當要起到乾清宮時,鄧三和一直攔著,直到戌初二刻,也就是七點半,方用太后的轎,抬出永和宮。
一進了乾清門,太后關照停轎,步行上殿。前大臣馬爾賽一聲吆喝:「皇太后駕到!」殿的妃嬪、公主、福晉;殿外的嗣皇帝、親王、太妃、皇后以下的親貴,宮門以外的文武百,一齊跪倒,恭迎太后。里裡外外,雀無聲,惟一的聲響,是太后鞋子下面木底的聲音,「篤篤」地顯得更單調,也更莊嚴。
就在這時,忽然又從宮門外面抬來一張榻:上面躺著的是抱病的宜妃。在此儀容莊肅的場面之下,忽然有此,非常刺目。嗣皇帝正在考慮應該如何攔住時,哪知那張四個太監所抬的榻,已經無視太后,直往面前,越過太后,搶先進了殿門。
眾目睽睽之下,宜妃這樣子肆無忌憚,嗣皇帝不由得然變:太后也是心如刀絞,但眼淚只有往肚子里吞,誰教自己是「假太后」呢?
總算沉得住氣,進了殿門,才放聲大哭,這一哭自然引起了震天的哭聲。於是執儀的大臣,與務府的員,依照喪禮規定,依次辦事,等梓宮——棺材的蓋子一合上,太后棺一慟,昏厥了過去。這一下子不得又是一陣大。適時也不管誰是太后,誰是皇后,誰是皇帝,誰是臣子,逡巡如退,最後只剩下嗣皇帝與近臣了。
「皇上請節哀!」隆科多對坐在乾清宮廊上所鋪的一塊草薦上的皇帝說:「大事還多,都得皇上作主。」
「廉親王呢?」皇帝抬起一雙滿布紅的眼睛問。
「怕是回去了?」
「哼!」皇帝微微冷笑,「他在找死!」
不過另一個總理事務大臣,是嗣皇帝極力想籠絡的,總算安安分分地在待命,這個人就是馬齊。
馬齊的態度很重要,因為他是當朝無論從哪方面看,都得尊敬的一個老臣,尊敬猶在於次,主要的是,他在滿洲文武百中有很大的號召力。
這跟他的家世有關。他姓富察氏,是滿洲八大世家之一。他的父親米思翰,康熙八年當戶部尚書。先帝議撤藩時,大臣中贊的很,只有明珠和米思翰認為撤藩一舉,是睿智的決定。米思翰以戶部尚書的份,對於調大軍討伐吳三桂、耿忠,在糧餉的籌劃方面,更殫竭慮,立了很大的功勞。可惜在康熙十四年,以四十三歲的英年便下世了。
先帝對凡是支持撤藩的大臣一概視之為可共患難的心腹。三藩之平服以後,酬庸甚厚。明珠勢焰薰天,號稱「權相」,富甲天下,先帝容他終於天年。對於米思翰諸子,則推念前勞,格外重用。
米思翰有四個兒子,長子馬斯喀,初次隨先帝親征噶爾丹時,是大將軍費揚古的副手,立過極大的汗馬功勞;次子就是馬齊,先做文郎,清廉謹慎,一路扶搖直上,早在康熙三十八年,便已閣拜相,如今以武英殿大學士為首輔。其間一度被黜,則因為他擁立胤之故。這個風波鬧得很大,王公大臣會議,本來連他的兩個弟弟馬武、李榮保,一起定的死罪。先帝因為米思翰的緣故,赦免了死罪,胤看管,這是一種考驗,看他是不是安分?馬齊當然知道,決不敢跟胤再生什麼妄念。所以在康熙四十九年復用他主持與俄羅斯通商事宜。馬武、李榮保本來關在監獄中的,此時亦一起複用,仍舊為八旗中最興旺的一個家族。
嗣皇帝早就看到這個家族是非結納不可的。不過,他很機警,深知結納馬齊,形跡太顯。就是籠絡馬武,亦恐引人猜疑,所以他是從李榮保上下手。兩家眷,常有往來,李榮保的長,比弘曆小一歲;十歲的小姑娘,已顯端莊知禮,所以嗣皇帝已經過眷屬向李榮保的妻子表示過,希將來結兒親家。因此,李榮保在二哥馬齊、三哥馬武面前,常替如今的嗣皇帝,當時的雍親王說好話。可是雍親王會為嗣皇帝,不但馬齊,是連李榮保都夢想不到的。
因為如此,這天中午,李榮保特地請馬齊、馬武來談,要求他兩個哥哥支持嗣皇帝。
馬武沒有什麼意見,馬齊卻必須作個深切的考慮——事實上他從昨夜出大事時,便一直在自問:應該持何種態度?不過,當李榮保未提出這個要求以前,他還可以暫作觀,此時卻必須在徹底了解況,權衡得失之後,作一個重大的決定。
「事是很清楚的,皇位應該歸十四阿哥。」馬齊慢吞吞地說,「先帝幾次跟我說起,十四阿哥哪點像他哪點不像他。如果不是有傳位之心,何必老拿十四阿哥跟他自己作比?」
「八阿哥不也說過嗎?除非是十四阿哥當皇上,他才沒話說。」馬武也說,「不過事已如此,三阿哥領頭給皇上磕過頭了,大局已定——」
「不見得!」馬齊搖搖頭,「八阿哥不是肯省事的人,九阿哥的花樣更多。」
「莫非他們還能推翻已之局?」李榮保說,「二哥,大家對你都抱著很大的期,希你能把局面安定下來,你不能猶豫不決。」
「我也要有這個能耐才行。」馬齊慢吞吞地說,「如今在京城裡,軍都在隆科多手裡,大家敢怒不敢言。可是,十四阿哥在西邊,手握重兵,而且,他手裡可能還有別的東西!」
「別的東西!」李榮保微顯驚惶地,「二哥,那是什麼東西?」
「先帝給他的信啊!我知道先帝給十四阿哥的親筆信,至有三封,如果中間有提到將來如何治國平天下的話,那不就是傳位的證據?」
「可是,金匱里的硃諭,不也是證據嗎?」
「可惜!」馬齊用不帶的聲音說,「那道硃諭只不過隆科多一個人拿出來的而已!」
李榮保不是「廷行走」人員,馬武雖也是務府總管大臣,昨天卻未在暢春園值班,所以對那道硃諭是怎麼回事,還不十分清楚,此時只好著馬齊發愣。
「若說要改那道硃諭,容易得很;要證明那道硃諭是不是改過,也容易得很。」
接著,他將改硃諭何以容易的道理,約略說明,接下來再講如何證明這道硃諭的真假。
「先帝臨六十一年,所下的硃諭,不計其數,有存在閣的,有存在務府的,還有存在敬事房的,只要調它幾通出來,仔細查一查皇上平時寫『於』字,是不是常作『於』還是偶爾寫作『於』。偶爾寫的都不算,還要看『於』字的筆畫相符不相符。照道理說,這樣重要的文件,皇上是不會拿『於』字簡寫為『於』的!」
「原來如此!那用不著說了,一定過手腳。」馬武又說,「倘或十四阿哥手裡有那種信,這道硃諭就變得很可笑了!」
「怕的就是這一點!」馬齊點點頭說,「果然有這種形出現,那就不知道會什麼樣子了!」
「不會!」李榮保介面,聲音爽脆得很。
「何以見得?」
「二哥,你莫非記不得了,年羹堯是雍府門下?」
「我怎麼記不得?」馬齊笑說,「不過,年羹堯對他的『主子』,究竟忠到什麼程度?難說得很。聽說以前他常挨他主子的罵。」
這一點,李榮保比馬齊可了解得多了,笑一笑說道:「二哥,你欺了!這是多有點兒做作的。」
「做作?」馬齊很注意這句話,「你是說,有意要做給人看,他們主子奴才之間,並不和睦?」
「是的。」
馬齊不做聲了。他原來的顧慮是,十四阿哥決非無用之輩,大位被奪,豈能甘心?倘或起兵問罪「靖難」,年羹堯未見得能製得住他。只要大兵關,八阿哥、九阿哥自然會起而響應。朝中四阿哥的親信極,彼時的敗難測,所以必須慎重。
照此刻看來,顯然他們「主子、奴才」早有勾結,則年羹堯自然早有布置。防到有此令人意想不到之一日,十四阿哥必不甘服,年羹堯豈能毫無箝制之方?
十四阿哥無了!八阿哥、九阿哥該見機了!馬齊這樣心中自語,遂即決定他們一家的態度「好吧!」馬齊站起來說,「順天應人。」
「這是天意!」馬武也說,「天意如此,不可強違。反正都是先帝之子,誰當皇上都一樣。」
「不一樣,不一樣!」馬齊連連搖手,「不過也不必提了。進宮吧!」
對嗣皇帝來說,馬齊敬順,朝中無憂,自是一大安。但想到深宮,實在煩心。亦只有暫且拋開,理急要的事務。
目前最急要的事,便是「市恩」。惟有普施恩惠,才可以團結人心,清除異己。因此,嗣皇帝垂問的,亦就無非與此有關了。
「蒙古的臺吉要來奔喪嗎?」
「是!」馬齊答說,「不過未曾出痘的不必來。」
「這是皇考恤他們。」嗣皇帝說,「來朝謁梓宮的,可以多發口糧。」
「是!」
「喔!」皇帝忽然想起,向隆科多說,「天氣這麼冷,晚上在梓宮面前守護的太監,賞皮袍子給他們。」
「是!奴才馬上去傳旨。」
「傳旨給十六阿哥好了。他辦事很妥當,讓他署理務府總管。」
片刻之間降了三道恩旨,不過作用不大。嗣皇帝心想,還得找一件能教萬民歡騰的事來做。
於是他想了一下說:「先前京里米價上漲,皇考派我去查核各倉儲糧的形,我發現許多倉庫壞了,曾奏請皇考,不妨將應該發出去的米,趕快發,免得天,堆在那裡,徒然霉爛。最近米價怎麼樣了?」
「平了一點兒。」馬齊答說。
「還要讓它平下去!」嗣皇帝說,「米價貴,是來源不暢;來源不暢,因為口外米穀不準運進口。你們看,這件事該怎麼辦?」
「回皇上的話,」馬齊答說,「口外的米穀,備作軍糧,所以不準運進口。」
「可是燒鍋怎麼說?造酒消耗了大批米穀,這件事說不過去。」
「是應該止。」
「燒鍋止,米穀準予進口!」有竹的嗣皇帝說,「米穀進口,該有地方來堆,所以倉庫亦應該大修。馬上擬兩道上諭,先說倉庫,后談進口。」
「回奏皇上,照喪儀,十五天之,不理這種公事。」
「這是遵奉皇考的命。」
於是擬了兩道上諭,第一道由嗣皇帝奉先帝之命查察倉庫說起,歸結到倉庫必須修補,派定專人,用專款,即日辦理。最後特別聲明,此本非大喪期間該辦之事,只為仰先帝命,故而提前降旨。
第二道是米穀準予進口,而口外的燒鍋則概行設。也提到先帝臨終「於此」。這樣一方面表示他孝思不匱,另一方面對平抑米價也確有立竿見影之效。所以就民間來說,嗣皇帝的這第一炮是打響了。
可是在旗人以及跟旗人接近的漢人之中,都有許多有關宮的流言,一半是事實,一半是渲染,將嗣皇帝說得很不堪。最駭人聽聞的是,說「四阿哥進了一碗參湯,萬歲爺不知道怎麼就咽氣了,可憐,當六十一年皇上,生了二十多個阿哥,臨終竟沒有一個兒子送終!」
這些話當然是太監傳出來的。、兩府的下人更甚,在地安門外的茶館里,肆無忌憚地,大發議論。又說:「皇太后心疼小兒子,而且的大兒子干出這種事來,害怕在宮裡沒面子;所以除了上祭的時候,不能不見面以外,皇上至今還沒有單獨見過太后。也還是住在永和宮,不肯搬到慈寧宮去。」
再有一說,是毫無知識的人在傳:「皇上拿老皇的兩個年輕妃子,接到自己住的宮裡去了!」這是絕不會有的事。且不說宮中規制甚嚴,也因為嗣皇帝如今正拿禮法在拘束他那一班不服氣的弟弟,怎會自己先悖禮滅義,作出私父妾的逆倫之事來?再說,先帝的妃嬪,最年輕的也三十歲了。先帝並不好,從無特意徵選絕子充作后陳之事,所有的妃嬪,相貌自然都不壞,卻沒有到能令人授魂與,不顧一切要弄到手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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