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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陽歷史小說作品全集(共10冊)》第二章

第二章

衛虎續弦,王狗子算是大。這個人完全不懂做的規矩;其實也不必懂,懂了反而不好,因為這頭親事,本就不是從規矩道理上來的。

敲開了門,門裏的尤三一見是王狗子,馬上臉就變了,但不敢不敷衍,那齜牙咧出來的笑容,比哭都還難看。

「便宜了你,尤三!」王狗子進門來,一隻腳踏在板凳上,仰著臉說,「跟你老婆多做半個月的夫妻。你聽清楚了,日子改到七月二十四。」

「王、王大爺!」尤三結結地說,「這件事,實在……」

「什麼?」王狗子不容他說完,一聲喝,「我看你是犯賤!一百二十六兩銀子,買你老婆這個破貨,你還嚕囌?」

「老天爺在上頭,」尤三氣急敗壞地說,「原來只借了衛頭兒二十兩銀子,利上滾利,滾這個樣子。做人要講良心!」

「你說誰沒有良心?」話落手起,王狗子一掌掃過去,把尤三打得跌跌沖沖,撞到了土牆上。

站定腳,捂著臉,尤三的眼都紅了,但是,他還是沒有那個膽量跟王狗子斗一斗。

「你他媽的,也不想想,你老子死了,睡的棺材,是哪裏來的錢買的?利上滾利,你不會不它滾嗎?廢話說,」王狗子走過來,當一把抓住了他的服,瞪著眼說,「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我此刻再替衛頭兒做個主,拿一百二十六兩銀子來,還你老婆的賣契!」

裏在吼,手上也加了勁,抓住那個老實人的服,推來搡去,把尤三搞得頭昏眼花,大聲喊道:「放手,放手!」

越是這樣喊,王狗子越不肯放,而且變本加厲了。他是開道神般的坯,手往上一提,尤三頓時雙足凌空,然後他使勁往牆上一推,從牙出聲音來問道:「你說,你是捨不得老婆,還是捨不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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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三被王狗子推抵在牆上,彈不得!毿毿一隻大手前,連呼吸都覺困難,哪裏還說得出話?唯有口中發出「嗬,嗬」的怪聲,拚命掙扎,但怎麼樣也逃不出王狗子的手掌。

一個不肯放手,一個已翻白眼,就在這快要出人命的當兒,聽得一聲凄厲的叱斥:「姓王的,你好狠的心!」

王狗子不由得就鬆了手,轉臉看時,布簾掀,一個二十三四歲的婦閃了出來,穿了一青布,大概正要梳頭,一頭漆黑的長發,從肩上甩了過來,握在極白、極的手裏。有一張長圓的臉,生了一雙丹眼,在此憤怒的時候,特別顯得有凜然不可侵犯的神——王狗子不由得有些氣餒。

「你死他也沒用,有話跟我說。」

「尤三嫂,」王狗子想到半個月後,份便大不相同,越發賠了笑臉,「我不過跟尤三鬧著玩。轉眼大家要結親戚了,應該客客氣氣的。喏,」他轉過來向正在氣的尤三作了一個揖,「我賠禮,我賠禮!」

「哼!」尤三嫂冷笑道,「你來這一套!說吧,你要幹什麼?」

「我是奉了衛頭的差遣,來送個信,改了七月二十四的好日子。到那一天,尤三嫂,你就了我們的衛大嫂了——金鑲玉嵌,綾羅包裹,真正好風!」說著,王狗子把眼斜瞄了過去,盯著尤三那件打了補丁的竹布衫。

尤三把個頭低了下去,是自慚形穢,覺得配不上他妻子的神。尤三嫂的臉卻越發板起來了,脯起伏著,彷彿有句話,幾次三番衝到頭,又咽回腹中似的。

「怎麼樣?」王狗子看著問,「有你一句話,我就好回去差了。」

「好!」尤三嫂咬一咬牙,答道,「你們不是要人嗎?到時候來抬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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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狗子把大拇指一蹺:「中丈夫,有擔當!這才真的配得上我們衛大哥。」說著,做了個告辭的姿勢。

「且慢!」尤三嫂把他喊住了說,「當初原說再我一副妝奩,這話怎麼說?」

「這話自然算數。不過——」

「好了,」打斷他的話說,「你再衛家送二百兩銀子過來,妝奩我自己來辦。還有把那張借契,明天一起給我送來。」

「明天?」

「你不放心?」尤三嫂冷笑說,「宿遷縣裏,誰不知道衛頭兒?就算無憑無據,還怕人逃得出你們的掌心?」

「這倒是真話。」王狗子想了一會兒說,「明天可不行,過個幾天,我一定給你送來,總讓你還來得及辦嫁妝就是了。」

王狗子算是做事紮實,防著萬一到巡按史「放告」時,尤三夫婦收回了借契,便好去控告衛虎強佔霸娶,所以那張借契,還要暫留一留,等按院過境,才能給

按院劉天鳴就在王狗子離開尤家的那一刻,已經悄悄到了宿遷縣。他預先派了從人安排,繞城而進,在東門外的魯肅廟,借了兩間空屋住下——明朝的制度,文臣武,都可以自畜家將,作為護衛。劉天鳴有兩個家將,一個李壯圖,一個林鼎,都是四川人。等在魯肅廟略略安頓好了,劉天鳴把他們兩人找來,說要進城私訪。

這套花樣,他們在西南是見慣了的。自江蘇省境,這還是第一次,所以李壯圖臉上略有躊躇之。因為境尚未問俗,而且地形不,口音不對,他們負有暗中保護的責任,干係甚重,不能不謹慎。

「大人此番是上任,」李壯圖說,「等到了任上,細細詢明各地形,再出來私訪,比較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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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妥當是妥當,」劉天鳴笑道,「只不過到那時候怕訪不出什麼來了。你們不必擔心,快去改裝。」

聽得這樣吩咐,那兩人唯有遵命。林鼎扮一個「貨郎兒」,挑一副南北雜貨無所不有的擔子;李壯圖扮背藥箱、手搖串鈴的走方郎中;劉天鳴自己扮作會看相的遊方道士,用竹竿撐起一條布幌子,在手裏,幌子上七個大字:小純相天下士。

李壯圖搖著串鈴開路,林鼎挑著擔子,搖著「撥浪鼓」殿後,中間是劉天鳴,由林、李二人前後保護著,進了宿遷的東門。

大街小巷,一路吆喝,李壯圖的買賣不錯,林鼎也有人請教,只有劉天鳴還未開張。心裏在想,這樣下去不是回事,得要設法找人搭訕,才能從看相算命之中,訪出此地方的政聲來。

正在這樣思量時,忽然看見有家人家,主人出門送客。那客人的態度卻很奇怪,怒氣沖沖,彷彿剛吵了架出來。做主人的一臉惶恐,不斷地在說:「請回來、請回來,我還有下奉商。」

那客人站定了腳,回過來,斷然拒絕:「再沒有什麼好商量的,我這個人,在你們兩家當中,把個頭都軋扁了。總而言之一句話:男家已經有話,七月二十四日非辦喜事不可。男家也不發轎,也不來親迎——這不是男家不講道理,發了轎來,你們家不肯讓新娘子上轎,男家這個面子丟不起。到了那天,府上如何,男家不管,反正花轎不到,男家另有準備。言盡於此,尊駕自己斟酌吧!」說完作個揖,頭也不回地走了。

送走了大的那人,正待回進宅,轉臉之際,不由得站住了腳,心裏喝聲彩:走江湖的也有這麼一副好清貴的相貌!他自然不知道「小純」是按院大人,只覺得清癯秀逸,氣度高華,特別是那雙眼睛,神采奕奕,不怒而威,一接著他的眼,心頭自然而然浮起一種敬服信賴的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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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他很客氣地問道:「尊駕也會合婚擇日嗎?」

劉天鳴原是有心兜攬,就不會也要說會,何況他本就懂些皮,所以點點頭說:「星相合參,略知一二。」

「好極了!請裏面待茶。」

主人領路,劉天鳴后隨,一路走,一路打量。房子不甚華麗,但用的是上等材料,建得極其堅固,可知主人家是不尚表面的殷實人家。果然,等請教姓氏時,那人自道名朱建伯,並不諱言他是白洋河鎮的首富,因為城裏有好些買賣要照料,所以建了這所房子,作為歇腳之,家還是住在鎮上。

「舍間人丁單薄。」朱建伯說道,「我只有一個兒,小名青荷,今年整二十歲。不是自誇自贊,我這個小,真正是才貌雙全!要講的外場能幹,敢說沒有哪個小夥子趕得上。」

「二十歲早過了摽梅之期,何以至今不曾出閣?噢,噢,」劉天鳴說,「我明白了。大概是賢伉儷捨不得這顆掌上明珠?」

「倒也不是——」

是朱建伯夫婦太相信星相。青荷在七歲時就已許配了劉老澗的陳家。

陳家也是當地首富,他那長子名陳家騏,比青荷大四歲,頗肯讀書上進,而且雖然生在富家,卻無浮華習氣,是個好子弟。

「敝有句話:『不會選的選高房,會選的選兒郎。』這頭親事,憑良心說一句,沒有什麼好挑剔的。唉!」朱建伯嘆口氣說,「偏偏好事多磨。」

這一說,劉天鳴格外注意了:「怎麼好事多磨呢?」

「我那親家年歲已高,自然著早點抱孫子;就是愚夫婦,也何嘗不想早早了掉這件大事。無奈前後送過三個日子,不是對小不利,就是有妨家門。先生,你是行家,當然識得其中利害,請問,我怎麼能答應得下?」

原來如此!劉天鳴指著拜匣中的那個四幅梅紅全帖問道:「這是第四個日子?」

「對了!」朱建伯順手把那全帖遞了過來。

接過來一看,上面寫的是:謹詹正德五年七月二十四日,敬備彩輿,喜迓淑媛於歸,謹求金諾。下面名是:煙愚弟陳德頓首拜。

「這又教我為難了!」朱建伯眉心上打了個極深的結,「今年是庚午年,與小生肖相衝,只怕會有災禍,怎麼好辦喜事?」

劉天鳴的幌子上寫著他的「行當」,自然不能說星相之事渺焉無憑,只好這樣回答:「既是親家,總有個商量。不妨婉言解釋,就在明年春暖花開的時候,挑個好日子辦喜事,也不過遲了半年把的工夫。」

「我也是這麼說,壞就壞在我那親家鬧意氣,人也幫著男家說話——那言語實在厲害!」

「怎麼說?」劉天鳴剛才已約略聽到了,但為慎重起見,特意再問一聲。

果然,朱建伯所說的與他所聽到的一樣。陳德下定了決心,要在七月二十四為兒子完婚。如果朱家不發花轎,他們另外備了一位新娘子補青荷的缺。

這事嚴重。劉天鳴心想,倘或朱建伯固執己見,不但壞了一頭婚姻,而且家也擔不起那個被退了婚的名聲——

可想而知的,親家變冤家,陳家一定會四揚言:「朱家那個青荷是我們陳家不要的!」為何不要?不是不貞,就是命太,要克夫家。這一來不但青荷一輩子嫁不出去,說不定還會憤自殺,平白毀了這麼個才貌雙全的好姑娘,這不正是自己代天子巡狩,化俗移風,為民造福,職司所在,不能不管的事嗎?

打定了主意,他把梅紅全帖合了起來,神益發嚴肅:「我懂足下的意思,要我把這個日子與令的八字合參,可有化解之?不過,我老實奉告,不用推算,就知必是個好日子。」

一聽這話,朱建伯既驚且喜,張大了眼說:「倒要細細請教。」

「不瞞足下說,我這幌子上『相天下士』的這個相字,只相善惡,不相吉兇。積善之家,必有餘慶,逢兇自能化吉;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似吉亦兇。這是我三十年間行過萬里路的一點淺歷。」

「嗯、嗯,高明之至。」

話是這麼說,朱建伯臉上卻是不以為然的神。劉天鳴自然看得很清楚,不過他也不急,話還只開了一個頭兒,說下去一定可以讓他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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