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背水列陣,兵家大忌,萬一兵敗,后無退路,如之奈何?」
敵烈一聽「兵敗」二字,怫然不悅:「都統,你怎麼出此不祥之言?我大遼鐵騎,縱橫無敵,只是不免驕慢。我現在背水列陣,示部卒以有進無退,人人發,個個當先,何患不能一鼓作氣攻下白馬嶺。」
「這亦是一說。不過兵法『多算勝』,好的地方要算,壞的地方更要算。萬一不如人意,總要先籌一條退路。」
「用不著!」敵烈遙遙南指,「白馬嶺不過數十戍卒,大兵一到,風而逃,何須算得?」
「我是說萬一的話。萬一兵敗,責任誰屬?」
敵烈然變。「自然是我。」他悻悻然地說,「都統,你如果不信,我立軍令狀。」
這原是一句氣話,而在耶律沙卻正中下懷,立即答道:「好!請立狀。」
於是敵烈氣鼓鼓地立下軍令狀,聲明倘或兵敗,願負全責。寫完將筆一擲,卻又問道:「都統,我勝了呢?」
「那還用說,我設宴慶功,飛報天贊皇帝,為你特請重賞。」
「這都在其次。我若勝了時,都統須以一謝我。」
耶律沙一頭笑道:「除卻此,都可奉贈。」
「我又何至於要都統的腦袋?」敵烈向他腰間一指,「等我得勝歸來,都統那把刀是我的。」
那把刀名為緬刀,百鍊鋼化作繞指,平時圍在腰間,用個搭瓣扣住,要用時只解下來使勁一抖,自然直。刀薄如紙,鋒利無比,是耶律沙防的利,心異常,但此時自無吝惜之理,便即解了下來,雙手一托。
「將軍,預賀你旗開得勝,此時便即奉贈。」
敵烈大喜,深深一揖,將刀接了過來,大言不慚地說:「遲早必承都統割,我就拜謝了。」
於是敵烈即時點兵,準備渡過興龍泉。但既無橋樑,又無舟船,幸虧耶律沙支持,下令全軍,砍伐大木,連夜趕製一座活浮橋。這一下耽誤了整整一天,第二天傍晚才得完,只是天已遲,渡過河去,紮營不便。敵烈下令,三鼓起,四鼓飯罷,五鼓渡河,天明以前,所部一萬人馬,都須到達對岸,違令者,立斬無赦。
在此同時,熊大行與何慶奇亦在計議。宋軍在白馬嶺上的深箐林中,已潛伏了兩天一夜,乾糧早已吃,但仍不準舉火造飯,只派幹當下山採辦糧食,就地燒煮,運上嶺來,將就食用。
對岸的態,自然都在他們監視之下。同時派出探子,渡河偵察。起先接到的報告是:耶律沙和敵烈只是前鋒,大隊人馬還在後面。何慶奇認為敵軍一時還不會進攻,建議憑河固守,一方面開始構築堅壘,一方面請求增援,但熊大行的見解不同。
「敵烈年輕躁進,好大喜功,我們要引他渡河,然後以逸待勞打他一個措手不及。如果憑河築壘,我們的兵一面,對方知我有備,不來上當,勢必等全軍到齊,大舉進撲。那樣子,對我們大為不利。」
話是不錯。但怎樣能引契丹兵渡河,卻一直想不出好辦法。唯有持重,且先守著再說。
等第二批探子報告,說契丹兵砍伐樹木,正製作浮橋。熊大行大喜:「這是天從人願!」
何慶奇說:「我料敵烈就要來送死了!」
「不然,兵半渡而擊,至多只能殺他們一半,後面的那一半見機而作,一定退了回去。慶奇,」熊大行用謙虛誠懇的聲音說,「我跟你商量,我想這樣子部署——」
熊大行打算趁敵烈渡河以後,立腳未定之際,迎頭痛擊,所以他的部署是馬軍在前,步軍後繼,弓箭手陣。同時要招募一批「選鋒」,擔當截斷浮橋的重任。
「這批人不必多,大概有二三十就夠了。」熊大行屈著手指說,「第一要強壯勇敢,第二要通水,第三要會說契丹話——」
「這,」何慶奇打斷他的話說,「這是為什麼?」
「敵烈的兵一渡河,浮橋當然還留在那裏,保持通。」熊大行答道,「我的想法是,馬隊一衝,步軍後上,先鋒就要下河潛水去割斷浮橋,而這個時候,必有落水的契丹兵,跟先鋒混雜在一起。不管逃回去,還是回到這面,要會說契丹話才能逃生。」
「原來如此。設想倒好,只怕會說契丹話的人不多,就是會說,也不一定強壯勇敢,深通水。我看,你這一點行不通。」
「是,是!」熊大行連連點頭,「原說跟你商量。你倒看呢!有好辦法我一定依從。」
「照我看,不如用火攻。」
「是的。水火既濟,水戰用火攻,本是最好的戰法,無奈火攻的武不足。」
火攻第一要用火箭,還有樣最有效的武是「油壇」,都得預先準備,倉促莫辦。
何慶奇想了一會兒說:「也許我有辦法。等我先踏勘了地勢再說。」
於是何慶奇選了兩名衛士,一律換穿便,扮行商模樣,騎三匹快馬,揀之路,下山而去。
出了山又上山,這一帶重巒疊嶂,極易迷路,何慶奇每隔相當路程,必定回顧來路,細細辨認清楚,因而走得極慢。
到了午間,走到一山頭,翠峰天,雲影變幻,松濤如海嘯一般,令人心曠神怡。何慶奇駐馬高岡,一手執著韁繩,一手搖著馬鞭,舉目四顧,忽然起了居之思,心裏在想,若能在這隔絕人寰之地,逍遙自在,既無兵戈之災,亦無塵囂之擾,豈不就是仙人?
但想到自己的份,不免自責,為軍人,理當執干戈以衛社稷,何可起這樣茍安自逸的念頭?如今外敵侵凌,不發抵,等到胡騎縱橫,又哪裏是安立命之地?
這樣一轉念間,雄心又起,一腰,往上一抬眼,發現峰頂走下來一名道人,用一把尖鋤挑著一隻籮筐,裏面是各種野草,想來是到深山採藥來的。
於是何慶奇下了馬,將韁繩給衛士,喜悅地在道旁守候——一路來絕人煙,難得遇見這個道人,自然有「空谷足音」之喜。他準備向道人打聽打聽這座山的形。
等道人走近,他唱個喏:「道長請了!」
「不敢當。」那道人站住了腳,「客到哪裏去?」
見那道人慈眉善目,絕非惡類,何慶奇覺得不必藏份,便即答道:「實不相瞞,我是大宋軍,請問道長,這座山什麼名字?」
「原來是一位軍,失敬了。」道人答道,「提起這座山,著實有段人的故事。」
原來這座山,就是當年公孫杵臼和程嬰定計,一個捨命、一個舍子救了趙氏孤兒的藏之。
「所以,」道人又說,「這座山就藏山。忻州的程侯山,定襄的武峪山,相傳亦都是藏匿趙氏孤兒的所在。到底真相如何,自然難見分曉了。其實亦不必深究,忠義千古,四海流芳,原是華夏之,一定要指實某地某反倒見得小了。」
聽他這番議論,就知也是個重忠義、講孝友、可以寄託腹心的人,何慶奇心中的戒備越發放寬了。「道長的高見,實在佩服。幸會之至。來,來!」他拉著他的袖,「容我細細請教。」
兩人並坐在松樹下的一塊大青石上,彼此詢問姓氏,何慶奇據實而告。道人自稱龐心泉,遠自武當山來此採藥。
「平生好游名山大川,這藏山已是三度相訪。」龐心泉問道,「虞候何事見教?但有所知,言無不盡。」
「謝之至。」何慶奇問道,「這裏附近可有村落?」
「須二十里以外方有。是個荒僻山村。」
「我是說臨水之。」何慶奇遙遙指著興龍泉,「那道河,上游的水勢如何,可通舟楫?」
「不通舟楫。不過初夏水勢大漲,山中砍伐的木植,順流而下,倒是有的。」龐心泉問道,「虞候想是來踏勘地形,打算移兵戍守?果能如此,下山往西,沿河上行六七里,有一塊平之地,群山環抱,風水極佳,於今是采木商人聚集之地,不妨駐駕。」
「啊,市面如何?」
「都是工寮,談不到市面。」
聽這一說,何慶奇相當失。他原來的打算是希找到一人煙稠的村鎮,採辦油料柴草、僱用船隻,到時候點燃了沿興龍泉順流而下,可以燒斷浮橋,遮擋敵援。既是荒村冷市,缺必需的材料,那就不必再去查訪了。
看到他面抑鬱,龐心泉深為關切,便即問道:「虞候,你可是有心事?何妨說出來商量。」
「我要採辦一批油料。聽道長說到附近的形,只怕無可買。」
「噢,油料!」龐心泉問,「做何用?」
「只為燃燒之用。」
「這有何難?」龐心泉大袖郎當,飄然劃過,指著四周說道,「滿山都是可燃之。有一松林,積年的松脂,膠結不化——」
話未說完,何慶奇已喜不可言,站起來打斷他的話說:「就煩道長引路,帶我去看一看。」
那片黑松林不遠。到了那裏一看,無一株松樹不是累累然,膠結著極厚的松脂。何慶奇謝過龐心泉,趕回白馬嶺,挑選了兩百人,帶著刀鋸繩索籮筐,復回藏山,揀那油分特多的松樹,砍倒了幾株,只取其紅如火、油脂浸潤的段,劈長條,連夜運回白馬嶺備用。
這時已得警報,敵烈的契丹兵,已從浮橋過河,正在紮營。熊大行與何慶奇星夜佈置,要打他個措手不及。
當敵烈大隊正在渡河之際,宋軍亦以黎明之前的黑暗為掩護,悄悄向前移。士卒久經訓練,行迅速確實,每個人幾乎都能獨立作戰,不須長叮囑,自然都各找蔽之藏,拳掌,屏息以待,只等攻擊令下,便要痛痛快快廝殺一場。
到得天大明,敵軍的態勢,看得非常清楚了。契丹兵一隊接一隊,自東而西,拉得極長。主將的旗幟,就在浮橋附近,傳令的快馬,不斷來回平治。但向一時還不清楚,不知是先紮營,還是就要渡嶺。
熊大行跟何慶奇在一起,見此景,先要做個研判,才好手。「你看,他們沒有什麼輜重。看樣子,先要紮營,等候後援。」何慶奇略有些困,「然而何以背水列陣?」
「是啊,」熊大行不敢輕敵,「契丹頗有戰將,用兵有不測之妙。背水列陣,亦是置之死地而後生之意,示部卒以有進無退的決心。照此看來,我們竟不必先攻浮橋。」
何慶奇懂他的用意,不攻浮橋,便是不斷敵人的歸路,契丹兵到危急之時,就不會戰;如果截斷浮橋,反正已無退路,必然拚命向前,形極凌厲的攻勢,這正就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道理。
「我們不能做幫助敵人激勵士氣的傻事。」何慶奇據熊大行的方針,有了進一步的構想,「我想應該這樣,我們不妨先向兩翼發攻擊,將他們攆到中間,然後向中軍猛衝,他們從浮橋退過去,那時再相機行事。你看如何?」
「好!我贊你的做法。」
於是派了兩名衛士,分別向兩翼傳令。而其時敵烈的向已漸明了,有一批馬隊,正在向中軍集中,判斷是選取勁卒,作為先遣部隊,預備佔據白馬嶺。其餘的大部分步卒,已開始紮營,行從容,正可以證明契丹兵並不知道宋軍近在咫尺,不然,豈可以不嚴陣以待。
攻其不備,是用兵的鐵則。事機絕妙,不宜耽誤,熊大行便親手出一支響箭。但見白羽拖曳,直上青雲,「唏律律」尖銳非凡的呼嘯,引得契丹兵個個抬頭探。
等他們將頭低了下來,向前平視時,但見林木之間,旌旗大起,兩路人馬直衝而下。這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個個懷疑,莫非天兵天將,自天空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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