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二百鎰黃金之有愧。」夏無且痛心疾首地說:「對不起荊軻、對不起燕國、對不起你們這些--,」他格外放低了聲音:「反秦抗暴的朋友!」
「唉!天意!」夏無且的朋友董生長嘆著,黯然無語。
公孫季功--夏無且的另一個好朋友,憤憤地追問著說:「無且!我要問你:你如不那個傢伙,怎會用藥囊擲擊荊軻?」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夏無且痛苦地搖搖頭。
「狡辯!」
「不,我錯了!但是,我決非狡辯!」夏無且激地說,「你不了解一個做醫生的人的心理--我,象我這樣從小便學著去救人的人,沒有『見死不救』的習慣。……」
「聲!」董生輕喝;大家一齊側耳靜聽,果然有人在叩門。
董生和公孫季功沒有什麼關係;夏無且是侍醫,流必須慎重,這夜來看他們,一吐積鬱,就是件犯的事,如果行跡落外人眼中,輾轉傳宮廷,會生麻煩,所以他首先站了起來,輕聲說一句:「我避一避!」隨即轉別室。
這裡,董生才去開門;門外有疏星淡月的微,映著一個段苗條的度君子之郎,穿一深黑的服,去如幽靈一般。
「娘子!」董生詫異地問:「昏夜叩門,請問何由?男有別,未便延接,你就在這裡說吧!」
「是我!」那「郎」輕聲答說;隨即去掉了披在頭上的黑巾。
董生湊過臉去仔細看了一下,笑道:「原來是你!」
說完,他把「」一手拉了進來,順手關了門。
在門中窺的夏無且好生奇怪。來客穿著服,面目姣白皙如好子;但頭上卻是男子的髮髻,行雖然沉靜,然仍有鬚眉氣概。那麼到底是男是婦呢?
就這裡,公孫季功拍著那人的肩笑不可仰,「子房!」他笑停了說,「看你這怪樣子!」
「這樣子方便些。」那人的聲音極其溫文,「可知我此來何事?」
「誰知道你?你的行蹤,一向是人猜不。」
「我來訪夏無且。」
「喔!」公孫季功奇怪了,「你與夏無且識?」
「不!尚無緣識面。只是我必得找他談一談,等了好幾天,才等到今天這個機會--有人告訴我,說到你們這裡來了。人呢?」
公孫季功與董生對看了一眼,取得默契;決定讓他跟夏無且見面。
從他們的眼中,來客已經會意了,「且慢!」他一揚手中的包,看著上說:「這樣子不便與初的朋友相見,且等我先換服。」
等他恢複本來面目,是個神清俊,另有一種令人心醉的魅力的男子。夏無且心儀其人,便不必等主人通知了,一閃走了出來。
「我,夏無且。」他迎面長揖:「請教尊姓?」
「我來引見、我來引見!」
公孫季功為夏無且介紹,這神的男子,名張良,字子房,是韓國最有名的貴公子,他的祖父、父親,執掌韓國大政數十年,算來相韓已歷五世之久。但是,韓國已經亡了兩年了。
「喔,原來如此!」夏無且深深會意,「請問有何見教?」
張良看著董公和公孫季功說:「兩位該知道我的來意!」
「莫非是打聽荊軻的消息?」董生轉臉看著夏無且說:「子房自前年有國破之痛,弟死不葬,盡散家財,行荊卿之事。可惜,他在荊卿生前,沒有機會見一面。」
一提到荊軻,夏無且又抑鬱了,「唉!」他長嘆說,「荊軻恐怕死不瞑目!」
「請教足下,都說沒有足下一擊,荊軻必可功。可有這話?」
「是。」夏無且把頭低了下去。
「我看不然。」
「何以呢?」急的公孫季功搶著問說。
「他跟燕太子丹一起,就註定了要失敗。但是,他的失敗,並不表示別人也不能功。」
「好!該浮一大白!」說了這一句,公孫季功急著找酒去了。
「子房溫文如子,其實心雄萬夫。」董生對夏無且說,「如果秦舞換了子房,大事畢矣!」
「不!」張良提出不大相同的見解,「如果我與荊卿相識,我決不勸他這麼做,更不用說與他合作。」
「咦!」攜著一尊酒走來的公孫季功,詫異地問:「你走的路子,不是跟他一樣的嗎?」
張良答非所問地說:「今天我是特意來向夏先生打聽消息的。且聽夏先生說了當時的形,再略陳鄙見如何?」
於是,夏無且又不憚煩地把那天咸宮的所見,細細地說了一遍;起先是平靜的,說到他不知不覺地把葯囊擲了出去時,一下子悔恨並,又激得語不句了。
「夏先生莫難過!這不是你的錯;就算錯了,徒悔無益,該當設法補救。」
「是的,是的。」夏無且捉住他的手臂,痛切陳詞,「張先生,我的錯,怕唯有你才能補救;如有所命,百死不辭!」
「請自製!」張良平靜地規勸,「一,方寸易。我還要請問:荊卿就義之前是何態度?」
「從容極了。他說事之不,是因為他要學曹沫生劫齊桓的故事……。」
「這是英雄欺人之談。」公孫季功搶著說了一句,頗有不以為然的意思。
張良卻沒有表示,著空中沉思久久;這態度很奇怪,三個人一齊用催促的眼看著他,要他說話。
「荊卿可敬!我的主意又要改了。」張良點點頭,喝了口酒又說:「荊卿死前那幾句話,是一種召喚,告訴後人,莫因他的失敗而卻步;只為了此獨夫亡頭,其事不難。」
「啊!」三個人一齊失聲輕喊;他們同意了張良的解釋,同時覺得荊軻在他們心目中的地位又提高了。
「但是荊卿錯了。錯在不該曲徇燕丹的心愿--我們可以想象得到,荊卿不會作此行險僥倖的建議,必是燕丹之以的結果。而燕丹要殺嬴政,一半出於私怨,報私怨沒有請他人手的道理;如果燕丹自請覲見輸誠,而以荊卿為副手,況便又不同了!」
這真是語驚滿座!三個人一齊傾向前,急待聽他的下文。
「不過荊卿雖未功,亦不算失敗;功仁,原是一事之兩面。我原來的想法,本已改變,覺得亡秦重於誅此獨夫;可是此刻,我又要走回頭路了。」
「是因為如你所說的,了荊卿的『召喚』?」董生問他。
「是的。」張良從容說道:「我要嬴政知道,失敗不足以令人氣餒;殺不足以令人畏懼;防範越周,手段越恐怖,越有人要反抗他。」
「那麼。」夏無且急急問道:「請問張先生如何下手?可有容我效力之?」
「讓我想一想再說。」
在他這沉思的片刻,天已曙;張良走過去打開東面的一扇窗子,朝從山後所散布的燦爛的輝,把其餘的人都吸引了過去,一起在窗前眺著。
忽然,張良指著東方說:「我要走了!」
「到那裡去?」公孫季功問。
「到東海之濱,去訪一位力士。我要誅獨夫於通衢廣場之中,使天下聞知。我不知道會不會功?但是,荊軻以後有荊軻,張良以後有張良;可死,志不滅!
再見了!」
張良飄然而去;向著東方的明。夏無且、公孫季功和董生默然低頭,他們為張良祝福,但也悼念著荊軻!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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