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在國立醫院口外煙，只見頭上的天空是淺藍的，腳下的城市躺在低矮的綠山脊之間，為霧氣所籠罩。這幅景象讓他想起他在奧普索鄉度過的年，他和斯坦逃第一節課，跑去諾斯特朗市的德軍碉堡遊玩，並從那裡遙被濃霧籠罩的奧斯陸市中心。然而多年來，晨霧已隨著工業與木材燃燒地點的轉移，逐漸遠離奧斯陸。

哈利用鞋跟踩熄香煙。

歐拉夫看起來氣好多了，也可能只是病房線比較好。歐拉夫問哈利為什麼微笑，還問他下到底怎麼了。

哈利答說因為他笨手笨腳，心中卻想不知道小孩是從幾歲開始轉變，變得開始保護父母，不讓父母知道真相。最後他推斷，應該是從十歲開始。

「小妹來過。」歐拉夫說。

「最近怎麼樣？」

「很好。一聽說你回來了，就說會照顧你，因為現在大了，你小了。」

「嗯，聰明。你今天怎麼樣？」

「很好，非常好，我想我差不多該出院了。」

歐拉夫出微笑，哈利回以微笑。

「醫生怎麼說？」

歐拉夫依然微笑：「他說得太多了。我們要不要聊點兒別的？」

「好啊，你想聊什麼？」

歐拉夫沉思片刻：「我想談談的事。」

哈利點了點頭，坐著聆聽父親述說他和哈利的母親如何相識、結婚，又說起哈利小時候母親生病的事。

「英格麗總是幫我，始終都在幫我，很需要我的幫助，直到生病。有時我覺得的病其實是個祝福。」

哈利心中一凜。

「生病讓我有機會報答，你明白嗎？我也真的報答了，要求我做什麼我都答應。」歐拉夫直視著兒子，「幾乎什麼都答應，哈利。」

哈利點了點頭。

歐拉夫繼續往下說，說起小妹和哈利，說小妹非常溫，哈利則擁有驚人的意志力。歐拉夫說一直以來他都很害怕，但沒說出來，因為他和英格麗曾在哈利房門外聆聽，聽見哈利哭泣和咒罵一個個看不見的怪。他們知道不能進門安哈利，讓他安心，因為他會大發雷霆，對他們大吼大，說他們毀了一切，他們出去。

「你總是想一個人打敗怪，你也真的打敗了，哈利。」

歐拉夫還說了一個很久以前的故事，說哈利小時候直到五歲才會說話。有一天，哈利口中突然緩慢地、熱切地冒出一整串句子，說的是大人的用字，他們都不知道這些字哈利是從哪裡學來的。

「但你妹妹說得對，」歐拉夫微笑著說，「現在你又是個小男孩了，你不說話。」

「嗯，你要我說話嗎？」

歐拉夫搖了搖頭：「你得聽我說，但今天我說夠了，你改天再來。」

哈利用右手了父親的左手，站了起來：「我可以去奧普索鄉住幾天嗎？」

「謝謝你的提議，我不想麻煩你，可是那個房子需要有人照顧。」

哈利原本想告訴父親他的公寓將被斷電，但是作罷。

歐拉夫按了鈴，一名面帶微笑的年輕護士走了進來，用天真且調的口吻稱呼歐拉夫的名字。哈利注意到父親用低沉的聲音對護士說哈利要拿手提箱里的鑰匙。哈利看見這個生病臥床的男人在年輕護士面前，如公鳥吸引母鳥般抖松羽。不知何故，哈利並不覺得可悲，只覺得事本該如此。

哈利離開時，歐拉夫又說了一次：「要求我做什麼我都答應。」接著低聲說，「只有一件事除外。」

護士領著哈利前往置室，並說醫生想跟他說幾句話。哈利找到手提箱里的鑰匙，依照護士的指示，敲了敲醫生的門。

醫生朝椅子點了點頭，在旋轉椅上傾向前，五指相對：「你回來真是太好了，我們一直聯繫不上你。」

「我知道。」

「癌細胞擴散了。」

哈利點了點頭。曾有人對他說，癌細胞的功能之一，就是擴散。

醫生詳細端詳哈利，彷彿正在思索接下來該怎麼說。

「沒關係。」哈利說。

「沒關係？」

「沒關係，我準備聽其他的了。」

「通常我們不會說患者還剩下多時間，因為這樣會伴隨著判斷錯誤的風險和強大的心理力。不過以你父親的例子來說，我想我應該可以告訴你，你父親已經活得比我們預期的還要久了。」

哈利點點頭，凝窗外，只見山下霧氣依然很濃。

「你有手機嗎？有事我們可以跟你聯絡。」

哈利搖了搖頭。先前他聽見的警笛聲是不是被濃霧吞沒了？

「有人可以幫你傳達消息嗎？」

哈利又搖了搖頭：「這不是問題，我每天都會打電話來，也會來看他，這樣可以嗎？」

醫生點點頭，看著哈利站起來，大步離去。

哈利抵達維格蘭天游泳池時，已是早上九點。維格蘭雕塑公園佔地五十公頃，但公共天游泳池只佔整個公園的一小部分，且四周設有柵欄，因此警方只要沿柵欄拉起一圈封鎖線，在售票亭派警衛看守，就能輕輕鬆鬆封鎖犯罪現場。犯罪記者彷彿禿鷹般飛撲而至，在柵門外絮絮叨叨，不明白他們為什麼不能接近。天哪，這次死的可是貨真價實的議員，難道社會大眾沒有權利一睹這位卓越人士的照片嗎？

哈利在「咖啡孩」買了一杯式咖啡，這家咖啡館每到二月都會在人行道擺設桌椅。哈利找了張椅子坐下，點燃香煙，看著聚集在售票亭前方的人群。

一名男子在哈利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這不是哈利·霍勒嗎？你跑哪裡去了？」

哈利抬頭看去，是《晚郵報》的犯罪線記者羅傑·錢登。羅傑點了煙，朝維格蘭雕塑公園指了指。「梅莉·歐森終於得償所願，到了今天晚上八點，就會為家喻戶曉的名人。選擇在跳臺上吊自殺？真是事業大躍進。」他轉頭向哈利，做了個怪臉，「你的下是怎麼了？你的臉看起來糟了。」

哈利沒有回答，只是啜飲咖啡，緩和靜默的尷尬，希這位記者能夠識相，知道自己不想要他的陪伴，但希渺茫。濃霧上方傳來螺旋槳的轟鳴聲。羅傑抬頭去。

「一定是《世界之路報》的記者，八卦報最喜歡雇直升機了，希霧不會散掉才好。」

「嗯，沒人拍到照片，總比他們拍到獨家照片來得好？」

「沒錯。你對這案子有什麼了解？」

「我知道的一定比你，」哈利說，「夜間警衛在黎明的時候發現，立刻報警。你呢？」

「頭給絞斷了。好像是脖子套著繩索，從跳臺頂端跳下來。還蠻重的，你知道吧，重超過一百公斤。」

「另外，警方在一柵欄發現線頭，可能來自的運服，應該就是從那裡進去的。警方並未發現其他線索，所以分析可能是一個人來的。」

哈利吸了口煙。頭給絞斷了。這些記者說話的方式跟他們寫文章的方式一樣，用的是倒金字塔法則，也就是最重要的信息最先呈現。

「應該是清晨的時候發生的吧？」哈利試探地問。

「或是晚上。據梅莉·歐森丈夫的說法，昨天晚上九點四十五分出門慢跑。」

「這個時間去慢跑有點兒晚。」

「應該都是這個時間去慢跑，喜歡覺得整座公園都是的。」

「嗯。」

「對了，我去找過發現的夜間警衛。」

「為什麼？」

羅傑訝異地看了哈利一眼：「當然是為了得到第一手數據啊。」

「當然。」哈利說，吸了口煙。

「可是他好像躲起來了，不在這裡，也不在家裡，一定是被嚇到了，可憐的傢伙。」

「呃，這又不是他第一次在游泳池裡發現。我想指揮調查工作的警探一定會讓記者找不到他。」

「不是第一次，什麼意思？」

哈利聳了聳肩：「我接過兩三次這裡的報案，有一次是幾個年輕人晚上溜進去，有一次是自殺案件，還有一次是意外。四個喝醉酒的朋友離開派對要回家，卻玩心大起，比賽看誰敢站在跳水板最邊緣的地方。贏得比賽的年只有十九歲，年紀最大的是他哥哥。」

「我的老天。」羅傑非常配合地說。

哈利看了看錶，彷彿趕時間似的。

「那條繩索一定很堅韌，」羅傑說，「頭給絞斷了，你聽說過這種事嗎？」

「湯姆·凱琛（TomKetchum）。」哈利說，一口喝完剩下的咖啡，站了起來。

「開車？」

「是『凱琛』。牆幫的員。一九〇一年在新墨西哥被以絞刑，用的是標準絞刑臺，只不過繩子太長。」

「哦，多長？」

「兩米出頭。」

「我還以為更長，那他一定很胖。」

「沒有很胖。這件事告訴我們，頭要被絞斷是多麼簡單的事，不是嗎？」

羅傑在哈利背後高喊幾句話，哈利沒聽清楚。哈利穿過天游泳池北邊的停車場，繼續越過草地，左轉過橋，朝公園大門走去。沿路的柵欄高度都超過兩米五。重超過一百公斤。如果沒人幫忙，梅莉再怎麼試，都不可能翻越天游泳池的柵欄。

哈利來到橋的另一頭，左轉前行，從另一邊接近天游泳池。他越警方拉起的橘封鎖線，來到山坡頂，在一樹叢旁停下腳步。近年來，哈利的記憶力退化得很快，但此地發生過的案件卻清楚地印在他的腦海里，他還記得跳水臺上那四個年的名字。年紀最長的哥哥回答哈利的訊問時，眼神冷淡，聲調平板，手指向他們進天游泳池的地方。

哈利小心地踏出步伐，不希破壞任何可能的線索，將樹叢到一旁。奧斯陸公園的維修計劃似乎做得不夠完善，柵欄破裂仍在。

哈利蹲伏下來，查看破裂的鋸齒狀裂口，便發現深線頭。梅莉並非溜進去，而是被人推進去的。哈利尋找其他線索，發現上方裂口掛著一片長長的黑羊布料，裂口的位置很高，此人必定是站立著才有可能得到，而且是頭部才得到。羊很合理，來自羊帽子。梅莉是否戴了羊帽？據羅傑所說，昨晚九點四十五分梅莉離開家，來公園慢跑。哈利推測，這應該是的日常行程。

哈利試著將這一幕化為影像。他想象在一個氣候反常溫和的夜晚，公園裡有個滿大汗的胖人正在慢跑。他並未看見羊帽，也看不見其他人戴羊帽。戴羊帽並不是因為天氣寒冷，可能是為了不被看見或認出。黑羊。說不定是全罩式頭套。

哈利小心翼翼地踏出樹叢。

他並未聽見他們靠近。

一名男子舉起手槍，指著哈利，那把槍可能是奧地利斯泰爾公司生產的半自手槍。握槍男子留著一頭金髮，下強而有力，向前突出，口中發出呼嚕笑聲。哈利想起了握槍男子的外號。男子名楚斯·班森，隸屬克里波，外號癟四，就是國卡通《癟四與大頭蛋》里的癟四。

第二名男子材甚矮，有一雙見的弓形，雙手在外套口袋裡。哈利知道這名男子的外套藏有槍和證件，證件上的名字聽起來像芬蘭名字。但吸引哈利注意的是第三名男子，這名男子穿優雅的灰軍用風，站在前兩名男子的另一側。但從持槍男子和芬蘭男子的肢語言看來，他們似乎將一部分注意力放在哈利上，另一部分注意力放在風男子上，彷彿他們是風男子的延，而握槍的其實是風男子。但是最令哈利驚訝的，並不是風男子的臉蛋得像人；不是他的上下睫清楚濃，令人懷疑他是否化妝；不是他的鼻子、下和臉頰的麗線條；不是他的深灰濃頭髮剪了優雅髮型，而且留得比警界的標準還要長；不是他曬古銅的上有許多無的小傷疤，看起來彷彿接過酸雨。這些都不是哈利驚訝的原因。令哈利驚訝的是風男子的恨意。他眼中放出來的恨意似乎深深鑽哈利，猛烈到令哈利在上也到這恨意的白熾與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