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降臨，隨之而來的是一大片星空和冰寒的空氣。

哈利把車停在山丘上，就停在他拿到的沃克森庫倫區地址外。這一條街矗立的都是豪宅，但這棟豪宅最為突出，看起來有點兒像話故事中的皇宮，用黑木材建，口立著巨大木柱，屋頂鋪有草皮。院子裏另外有兩棟建築，加上一個迪斯尼版本的挪威倉庫，由柱子支撐。哈利心想，船運大亨安德斯·高桐應該不缺大冰箱才對。

哈利按下門鈴，注意到高牆上有攝影機。一個聲音傳了出來，哈利報上自己的名字。他踏上由泛燈照亮的碎石徑，那聲音聽起來像是碎石正在啃食他剩下的鞋底。

一名中年婦人在門口接待他，有一雙藍綠眼睛，上穿著圍。領著哈利走進無人的客廳，姿態高雅，混合著自尊、優越、專業的友善態度，即便在問過哈利要喝咖啡還是茶之後，哈利還是不確定究竟是高桐夫人還是僕人，抑或兩者皆是。

外國的話故事流傳到挪威時，國王和貴族並不存在，因此在挪威版本的話故事中，國王被穿貂皮長袍的富裕農夫所取代。安德斯·高桐出現時，哈利見到的正是這類型的富裕農夫。安德斯材胖，面帶微笑，態度溫和，穿傳統挪威，而且有點兒流汗。但握手之後，安德斯的微笑變了擔心，更適合現下這個時刻。他問了一句：「有沒有新消息？」接著發出濃重的呼吸聲。

「恐怕沒有。」

「我從我兒那裏聽說，東尼有搞失蹤的習慣。」

哈利發覺安德斯有點兒不願意這位未來婿的名字。安德斯重重坐在哈利對面那張繪有玫瑰的椅子上。

「請問你……有沒有什麼推測，高桐先生？」

「推測？」安德斯搖了搖頭，下垂跟著晃。「我沒那麼了解他，沒辦法有什麼推測。他可能去了山上，去了非洲，我怎麼知道？」

「嗯。事實上，我是想來找你兒談一談的……」

「蓮娜馬上就出來了，」高桐口說，「我只是想先來問你而已。」

「問什麼？」

「就是我剛剛問的，有沒有新消息。還有……警方是不是確定那個男人是個正派的人。」

哈利注意到安德斯口中的「東尼」變了「那個男人」，明白他的第一直覺正確無誤：這位準岳父並不中意兒的選擇。

「你認為他正派嗎，高桐？」

「我？我認為我對他展現出信任，畢竟我在他的剛果開發案上投資了一筆錢，非常大的一筆錢。」

「所以窮小子打了公主的芳心，連帶得到半個王國，就好像話故事一樣，是這樣嗎？」

客廳安靜了兩秒鐘，高桐只是看著哈利。

「也許吧。」高桐說。

「也許你兒施加了一些力，要你投資。這個冒險事業非常仰賴資金，對不對？」

高桐張開雙臂：「我是個船東，我以冒險為生。」

「並且肯為冒險而死。」

「這是一個銅板的兩面。在冒險市場中，一個人的損失是其他人的獲利，目前為止都是其他人損失，我希這個趨勢會延續下去。」

「其他人損失？」

「擁有船隻是家族事業，如果萊克要為我們家族的一員，我們就必須確保……」高桐停止說話，一扇門打了開來。蓮娜材甚高，一頭金髮，臉上有父親的糙線條和母親的藍綠眼睛，但沒有父親那種財大氣、富裕農夫的氣勢，也沒有母親那種高貴的優越。走路有點兒駝背，像是要讓材矮一點兒，才不會顯得太突出。和哈利握手時，看著自己的鞋子而不是哈利，並自我介紹說蓮娜·加布麗埃勒·高桐。

蓮娜沒說太多話，更沒問什麼問題，每次回答哈利的問題，似乎都在父親的注視之下顯得畏。哈利不懷疑，他認為蓮娜父親投資的這個推斷可能是錯的。

二十分鐘后，哈利表達謝意，站了起來。那位有著藍綠眼珠的婦人正好在此時再度出現，時間拿得恰到好。

替哈利打開大門，冷風卷了進來，哈利停下扣扣子的手，著。

「你認為東尼·萊克在哪裏，高桐夫人？」

「我沒有任何想法。」說。

也許回答得太快，也許的眼角微一，也許哈利急切地希有所發現，任何發現都可以，但他認為說的是實話。說的第二句話則不容許任何懷疑的空間。

「而且我不是高桐夫人，高桐夫人在樓上。」

米凱調整面前的麥克風，掃視聽眾。下頭傳來低語聲，但所有目都集中在講臺上，生怕聽任何一句話。米凱在得水泄不通的房間里，認出《斯塔萬格晚報》的記者和《晚郵報》的記者羅傑·錢登。他聽見妮妮的聲音。一如往常，妮妮穿剛熨好的制服。有人倒數讀秒，這在現場直播的記者會上司空見慣。

「各位先生士，歡迎大家，我們召開這場記者會是為了向各位報告最新的調查進度，各位有任何問題……」

四周傳來咯咯笑聲。

「最後將一併回答。現在我將現場給負責指揮調查工作的米凱·貝爾曼督察長。」

米凱清了清嚨。所有全數到齊。警方允許電視臺記者將他們的麥克風放在講臺上。

「謝謝。一開始我要先說些掃興的話。我從你們的出席狀況和臉上的表發現，我們召開這場記者會，可能讓你們的期過高，所以我必須先說明，今天不是要宣佈案子已經偵破。」米凱看見眾人臉上的失表，聽見零星的聲，「我們之所以開記者會，是為了滿足你們想掌握最新消息的。如果你們今天原本有更重要的工作，我在此說聲抱歉。」

米凱出苦笑，聽見幾名記者發出笑聲，明白自己已被原諒。

他說明目前調查工作的重點，也就是再度說明功的突破，比如追蹤繩子的產地到利瑟倫湖畔的制繩廠，發現另一名被害人奧黛蕾·費列森，辨識出用於兩起命案的兇是利奧波德蘋果。這些都是舊消息。他看見一名記者用手捂住，打個哈欠。米凱低頭看著面前的草稿，因為他們安排的劇大綱全寫在上頭，每個字都經過仔細權衡，反覆討論。既不會太多，也不會太，餌必須散發出氣味，但不能是臭味。

「最後關於證人，」米凱開口說，記者群在椅子上坐直子，「各位都知道，我們曾經呼籲當晚和被害人一起住在荷伐斯小屋的人，出面向警方說明，現在有一位名伊卡·貝勒的子出面了，從悉尼搭乘飛機，預計今天晚上抵達奧斯陸，明天我們將派一位警探陪同前往小屋，儘可能重建犯罪現場。」

通常警方不會對證人指名道姓，但是為了讓他們的目標——也就是兇手明白，警方的確找到了房客登記簿上的一個人，指名道姓就顯得非常重要。米凱提到他們將派出警探時，並未強調只有「一位」警探，但信息已準確傳遞。明天在遠離人煙的小屋裏，只會有兩個人，一位是證人，一位是普通警探。

「當然我們希貝勒小姐可以對我們描述當天晚上在小屋裏的其他房客。」

他們對這番措辭進行過很長的討論。他們希播下種子，說證人可能會講出兇手的樣貌，同時哈利認為他們不能引起太多懷疑，為什麼這位證人只會有一名警探陪同，因此簡潔有力的引言「最後關於證人」和輕描淡寫的結語「當然我們希」，都表示警方不認為伊卡是一位重要證人，因此不需要到高度保護。但他們希兇手會認為伊卡十分重要。

「你們認為可能看見過什麼？你能把證人的姓名拼出來嗎？」

這是羅加蘭郡的記者提出的問題。妮妮傾向前，提醒他們問題要等最後才一併回答，但米凱搖了搖頭。

「那要看看到小屋以後記起什麼。」米凱說，對著標示NRK挪威廣播公司的麥克風長脖子。挪威廣播公司是國營公共廣播機構，節目在全國各地播放。「會由我們最資深的警探陪同上山，在那裏停留二十四小時。」

米凱向站在後方的哈利，看見哈利緩緩點了點頭。米凱準地傳遞了信息。二十四小時。米凱讓目再往前遊走，落到鵜鶘上。鵜鶘是唯一一個反對這項行的員，認為刻意放假消息給是可恥的做法，米凱還為此休會五分鐘，和鵜鶘私下談話。最後鵜鶘同意多數人的看法。妮妮開放問答時間。記者們活躍了起來，但米凱已放鬆下來，準備說出模糊的回答、公式化的答案，以及萬用的「目前在這個調查階段，我們不宜對此多做評論」。

他雙凍僵，僵到完全麻木，毫無覺。這怎麼可能？因為他的其他部位灼熱無比。他大聲喊，現下已啞嗓子，嚨乾涸不已，彷彿被撕裂開來，猶如一個開放傷口，鮮燒焦紅塵埃。空氣中瀰漫著頭髮和皮的焦臭味。爐子燒穿了他的法蘭絨襯衫，上他的背，他不斷喊，爐子和他的背融為一。他如同錫質士兵般融化，覺疼痛和高溫開始啃食他的意識，最後他慢慢昏迷，又驚醒過來。男子在他上澆下一桶冷水。這突來的解讓他再度開始哭泣。接著他聽見背部和爐子之間傳來沸水的噝噝聲。疼痛再度襲來，這次更為強烈。

「還要水嗎？」

他抬頭看去。男子拿著另一桶水，站在他前方。他眼前的白霧突然消失，在那幾秒之間，他清清楚楚地看見那名男子。爐子的火焰芒穿過孔照在男子臉上，閃不定，讓男子額頭上的汗珠閃閃發。

「很簡單，我只要知道是誰就好，是不是警方的人？是那天晚上在荷伐斯小屋的人嗎？」

「哪天晚上？」

「你知道是哪天晚上。那些人現在幾乎都已經死了。快說。」

「我不知道。我跟這件事一點兒關係也沒有，你要相信我。水。求求你。求……」

「求？你這是在求我嗎？」

氣味。燒焦的氣味。他結結說出來的話，只是嘶啞的低語。「只……只有我。」

溫的笑聲傳來：「聰明。你裝得好像願意做任何事來避免痛苦，好讓我相信你沒辦法說出共謀者的名字，可是我知道你可以忍耐的程度不止這樣，你更為強悍。」

「夏綠……」

男子揮火鉗。他甚至覺不到這一擊。這漫長的一秒之間，一切都陷好的黑暗之中。接著他又回到了地獄。

「死了！」男子大吼，「你要編也編得像樣一點兒。」

「我是說另一個，」他說，試著讓腦袋運作。現在他記起來了，他的記憶力一向很好，為什麼一直想不起來？他現在的狀況有這麼糟嗎？「是澳大利亞人……」

「你說謊！」

他覺自己的眼神再度開始飄移。又是一桶水，帶來片刻的清晰。

那聲音說：「到底是誰？你們是怎麼做的？」

「殺了我吧！求你大發慈悲！我……你知道我沒有在保護任何人。我的老天，我要保護誰啊？」

「我不知道慈悲是什麼。」

「那為什麼不殺了我？我殺了。你聽見了嗎？快殺了我吧。復仇是屬於你的。」

男子放下水桶，倒坐在椅子上，傾向前，手肘靠在扶手上，下擱在雙拳之上，緩緩回答，好像完全沒聽見對方說的話，只是在想別的事。「你知道，這件事我已經夢想了好多年，可是現在，現在我們在這裏……我一直希這個滋味嘗起來會比較甜。」

男子又用火鉗打了他一記，然後側過頭，仔細看著他。男子臉上出乖戾的表，將火鉗有如鑽探似的他的肋骨之間。

「也許是我缺乏想像力，還是這個正義缺乏適當的調料？」

某樣東西令男子轉頭，面對收音機。收音機的音量調得很低。男子走過去，調高音量。是新聞。大房間里的說話聲。關於荷伐斯小屋。一名證人。現場重建。他僵在原地，雙似乎不復存在。他閉上眼睛，再度向上帝祈求，並不是祈求從痛苦中獲得解，而是一如一直以來他所祈求的，獲得寬恕，讓他的罪被耶穌的洗凈，讓別人承擔他所做過的事。他奪走過一條生命。是的，他曾經奪走過一條生命。他祈求他能夠沐浴在寬恕的之中，然後被允許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