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策馬回到州府衙門已近子夜時分。他勒住馬用鞭柄輕輕敲了敲鐵皮包裹的大門,兩個衙卒應聲便將沉重的大門打開。狄公在外廳前庭院下了馬,將馬韁繩遞給睡眼惺松的馬夫,抬頭見衙書齋的窗里還亮著燈。他提起那馬鞍袋急忙向衙書齋走去。
洪參軍坐在狄公大書案前的凳子上,正照著一支蠟燭在閱讀公文。他一見狄公進來,忙站起來焦急地問道:「白玉橋鎮發生了什麼事?老爺,半個時辰前,那裡的里甲率幾個團丁將一運來衙門。我便命仵作驗,這裡是他填寫的驗格目。」
狄公接過格站在書案邊匆匆看了一遍。格上填明死者系一年輕的已婚子,被一柄利劍刺心臟致死。死者原無形缺陷,但的雙肩卻有幾舊鞭痕。已有三個月的孕。
狄公將格還給洪亮,坐下到書案后的太師椅上。他將馬鞍袋放在書案上,靠在椅背上問道:「衙將夏帶來了沒有?就是董梅的那個夥伴。」
「沒有。老爺,衙一個時辰前來報告說夏還沒有回他的寓所。夏的房東,那舊莊的掌柜衙不必等候,因為夏他起居極無規律,經常一兩天不回寓所。衙搜查了夏、董梅合賃的那個房間,便回衙來了。他委派了兩名番役在那裡監視守衛,見到夏面便拘捕他。」
洪參軍清了清嗓音又說:「我和歐助教談了半日,他並不讚董梅,他說董梅與夏讀書並不聰明,但品卻很是狡獪。他倆縱聲,行止放,對於不明不白的錢財往來也不避嫌疑。他們雖考得了一個秀才的功名,但頗不守學規,尤其是最近幾個月來,州學堂里本沒見著他倆的影子。助教說他並不為這兩個孽類的自甘墮落、敗壞黌門風尚而到氣憤,他只是到很對不住董老先生,心中不免有愧。董老先生是一個有學問、有修養的高尚人,禮義守,詩書養老,待人接也極是仁寬厚。至於夏,他的父母均在長安,助教認為正因他行為不檢,墮歧途,他父母已不認他了。」
狄公點點頭。他打開馬鞍袋將兩柄刀劍先撂到一邊,又解開了那幅帕巾,讓那隻烏爬了出來,燭下殼閃閃發亮。忽而它停了下來,四肢和頭都進了殼。
洪參軍驚奇地凝著這隻烏,沒有吭聲。
狄公微微一笑說道:「洪亮,如果你沏一盅熱茶給我,我便告訴你我在哪裡又是如何與這小生靈認識的。」
洪參軍站起去端茶壺沏茶,狄公走到後窗,將那烏放到窗外後花園的假山草石間。
這時,守衛南門的校尉進來衙報告說城門已關,並不見有一個新刀傷的人進出。狄公點頭,校尉退下自去南門。
狄公坐下,呷了一口新茶,便將董一貫翡翠墅里發生之事以及後來在柯府里會見柯元良的形一五一十告訴了洪參軍。最後他說道:「因此,這兩起案子看來是聯繫在一起的。它可有兩個完全不同的猜測。洪亮,我先略說個廓大概,你幫我擬出一個著手偵查的程序。」
狄公一口將茶盅里的茶喝完,潤了潤嗓子。
「倘使柯元良適才告訴我的全盤屬實,這案子便又有兩種可能的猜測。第一種可能,毒死董梅的那個人事先就知道了珠的易,為了盜騙、搶劫珠和黃金,他毫不猶豫地謀殺了董梅,並冒了董梅之名去赴琥珀的約會。當琥珀用刀子自衛時,他又殺死了琥珀,或者是他本來就想殺人滅口。另一種可能是殺琥珀的那人同毒死董梅無關,但他知道將在翡翠墅里進行的那筆巨額易。當他聽到董梅在龍船賽時突然死去,才決定冒董梅之名去赴約會。目的同樣是為了奪得珠和黃金。——兩種可能同歸因於盜劫,而盜劫與謀殺是有嚴格區分的,犯案者分居不同的社會地位,機於不同的人事背景。」
狄公停頓了一下,看了看沉不語的洪參軍,慢慢捻著鬍子,又繼續說道:「但是,柯元良的話倘使只有部分屬實,他說他不知道琥珀與董梅約會的地點是謊話,那麼,我可以這樣斷言,董梅與琥珀都是在柯元良本人的直接策劃指令下被謀殺的!」
「這又怎麼可能呢?老爺。」洪參軍吃驚地道。
「洪亮,你須知道董梅與琥珀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彼此早有意。董梅英俊軒昂,一表人才;琥珀貌穎慧,韻格非凡。設想一下他們兩個是一對人。彼此早就纏綿廝,而且琥珀進柯府之後仍然同董梅保持著舊。」
「真是這樣,琥珀未免負恩於柯先生了。」
「洪亮,墮溺於慾之中的子其行往往是難以理解的。柯元良儘管相貌堂堂,風度瀟灑,畢竟比琥珀大了二十多歲。驗證明琥珀已有孕,董梅必是夫無疑。柯元良發現琥珀不貞,但他而不宣,暗中伺機報復。當琥珀告訴他董梅要賣出珠的時候,他認為機會來了,他正可乘此將他兩人一併除了。既得到珠,又不失去金子,這樣一石三鳥的機會真是千載難逢。柯元良在白玉橋鎮酒店招待槳手時毒死董梅很是容易,除掉董梅之後,他只需僱用一個惡去那荒僻的翡翠墅與琥珀約會,令他殺死琥珀,搶去金錠並設法在那亭閣里找到董梅藏匿的珠。洪亮,我重複一遍,這兩種形都僅僅是猜測,遠遠不能算是定論。我們此去勘查,須訪拿到真憑實據、鐵的證驗才是首要之務。」
洪參軍慢慢點頭,恍有所悟。他忽而憂慮地說:「老爺,無論如何我們得設法找到那顆珠。老爺你出乎意料的出現令那兇手驚惶出逃,珠必定仍在那亭閣里,我們此刻不如再去那翡翠墅搜尋一遍吧!」
「不!這不必了。我已命令白玉橋鎮署的里甲在那裡布置了崗哨,明天拂曉我們再去細細搜查不遲。但也有可能董梅將那顆珠子隨帶在上了。他的服在這裡麼?」
洪參軍從靠牆的茶桌上拿過一個押簽了衙門大紅印封皮的包袱。狄公撕開封皮,與洪亮一起仔細地搜查了董梅的服。他們查看了每一條褶,洪亮還切開了氈鞋的鞋幫,但也沒有見著珠的影子。洪參軍只得重新將服包裹了,簽了封皮。
狄公默默地喝了一盅茶,半晌才說道:「這兩起謀殺案與一百年前皇宮失竊的那顆珠聯繫在一起,不能不使案更加複雜且嚴重了。再說要對柯元良的人品行作出估價也不很容易。我真想多了解一點他的生活細瑣,可惜他的妻子金蓮已得了狂之疾,喪失了理智記憶,整天只是癡癡獃呆,魂不守舍。如今琥珀已死,又有誰能知道柯元良的行止品呢?洪亮,你可知金蓮是什麼時候又是如何病這個地步的?」
「我聽人說是這樣的:四年前的一天夜裡,金蓮出門去拜訪鄰近一家親戚,半路上突然發了病,全燥熱,口焦眼赤,魂魄散渙,神智無主。晃晃悠悠從東門出了城,在荒野地里轉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幾個農夫發現了躺倒在田地里,早失去了知覺。送回柯府後,一個多月病得死去活來。後來總算痊癒了,卻把個腦子毀損了,失去了早先的記憶,變得又瘋又癡,好不人生憐。——這件事當時很鬧了一陣,幾乎人人知曉,聞者無不為之嗟嘆惋惜。」
洪參軍用手輕輕著他的灰白鬍子,沉半晌。又說:「老爺,會不會有這樣的可能,董梅之死與那顆珠無關。記得陶甘一次告訴我說,龍船賽中雖然普通百姓押的賭注不大,但有錢的經紀人、掌柜們之間的賭注卻大得驚人。陶甘又說騙子惡經常在那些巨額賭註上耍弄各種詭計。因此我思量那卞大夫的九號船可能在比賽之前便暗定了要輸場,這中間多的是腌髒的勾當。如果一個明的騙子事先知道卞大夫船上的鼓手會有意外,他便會押上巨額賭注,運氣。或許又正是這個騙子設計毒死了董梅。」
狄公點頭贊道:「你說得對,洪亮,我們正要考慮到這種可能——」
一陣敲門聲,衙進來恭敬地向狄公遞上一個臟污的信封,稟道:「老爺,這信封是在夏的箱里發現的,董梅的箱里只是些破舊服,一塊紙片都沒見到。」
狄公命衙一有夏信息即來衙稟報,行領命退下。
狄公打開信封,從裡面出三張折迭齊整的紙。第一張是夏秀才功名的憑書。第二張是夏在濮的戶籍狀目。當狄公打開那第三張紙,他眼前一亮,不由揚起了兩道濃眉。他小心翼翼將那張紙在書案上攤平,將蠟燭挪近一些,興地道:「看,這是什麼?」
洪參軍低頭一看,見是一張濮城南門外的略地圖。狄公用手指指著說道:「你看,這裡是白玉橋,這裡是曼陀羅林,這個長方塊是老董的翡翠墅,翡翠墅里只有這亭閣特別用字標了出來。夏必然捲這珠的易!洪亮,我們必須儘快拿獲這個傢伙。」
「夏他可能就在城裡街隅巷曲徘徊躑躅,老爺,我的朋友沈八無疑知道夏的下落。沈八他是濮城裡丐戶的團頭,管著眾乞丐,眾乞丐見他都小心低氣服他管轄,如奴輩一般不敢犯。有三教九流消息都奉告於他,故耳目極是靈通。」
「好個主張,你正可去問問他。」
「沈八通常只有在深夜才呆在家裡,那時乞丐們集合在他那裡奉繳日頭錢,將化得來的東西折出一份送上沈八,視作日常孝敬。我最好此刻就去找他,老爺。」
「何需如此著急,你已經很累了,此刻你應好好睡一覺。」
「老爺,那得整整耽擱一天!我與沈八頗深,我深知這老魔鬼的許多習,只要他知道夏下落,我自有法子套他出來。」
「既然如此,洪亮,你這就坐乘一頂轎去吧,帶上四名番役。天這麼晚了,沈八住所的左鄰右舍都是些不安分的傢伙。」
洪亮走後,狄公又喝了一盅茶。他此時心裡很到憂慮,但他不願在洪參軍面前顯。一個窮秀才的死竟牽出了一百年前皇宮失竊的那顆珠,不管是真是假,他不能拖延向上級府呈報珠的消息。他必須儘快弄清這珠的來龍去脈,早日勘破這宗奇案。想到此,他喟嘆一聲站起來,慢慢踱步回花園后的宅院。
狄公以為妻妾們早已睡,他不想驚們,擬自去小書房裡打發一夜。但是當管家引他進院時,他便聽見陣陣笑語從燈輝煌的前廳傳出。
老管家見狄公驚異,忙小聲解釋道:「老爺,鮑將軍夫人和汪司馬夫人晚上來宅院拜訪太太,太太便邀們留下來打牌。太太吩咐了,見老爺回府便稟告於。」
狄公道:「你去請太太來小書房,休要驚了客人。」
老管家答應去了。
不一刻時辰,狄夫人裊裊擺擺進了小書房。目似秋水,眉如遠山,行如風吹垂柳。見著狄公忙曲一拜,焦急地問道:「老爺,龍船賽沒有出什麼意外吧?」
「不,已經出了意外。此刻你還是回前廳陪客人們打牌去吧。我很睏乏,只想獨自在這裡稍事休歇,管家會伺候我的。」
狄夫人滿面委屈,跪拜畢正待轉出去,狄公突然問道:「那一枚『白板』找到了沒有?」
「還不曾找到,想來那枚牌必是掉到河裡去了。」
「這不可能!」狄公正道。「我們的牌桌在敞軒的正中,除非是扔出到河裡。咦,那枚牌又究竟會掉到哪裡了呢?」
狄夫人半認真半玩笑地說道:「我們結婚到於今,我還不曾見你為如此瑣屑小事認真掛心過哩。老爺,最好不要再問起它了!」
狄公微微一笑,點頭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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