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與洪參軍一時間找不到吳峰的下,問了武神廟后好幾家店鋪,都稱沒聽說過吳峰這個名字。狄公心中煩惱,忽想起他住在一家酒店的樓上,此酒店名喚「永春」,以其陳年佳釀聞名全城。一丱角①街引狄公二人進了一條小街,早見一條酒隨風飄拂,上面寫了永春酒店四個紅字。
酒店大門敞開,一排高高的櫃枱將店鋪與街市隔了開來。店依牆立一木柴,架上擺滿各式大小酒罈,上面均了紅標籤,一看便知都是上等名酒。
酒店掌柜生就一副甜甜的圓臉,正立於櫃枱后一邊剔牙一邊向街心觀,一副悠閑自得的樣子。
狄公與洪參軍繞過櫃枱,進店於一方小桌旁坐了。掌柜忙過來招呼新客,一面將桌面又一遍。狄公要了一小壺葫蘆春,問道:「敢問掌柜,近日買賣如何?」
掌柜答道:「承蒙客關照,不敢吹噓,卻也過得去,每日都有些進項。我常說,上不冷,腹中不飢,總比啼飢號寒要強似百倍,這就知足常樂。」
狄公問:「店中怎不見夥計?」
掌柜去屋角壇中取了一碟鹹放於桌上,答道:「非是不想聘人,怎奈多一雙手也就多一張,故寧願自己持店務,不知二位先生在城中干何營生?」
「我二人乃綢行商,從京師來,路過此地,聞得酒香,故進店打尖解。」
「妙!妙!我樓上住了一位客家,名喚吳峰,也是從長安而來,想來二位與他一定認識。」
洪參軍問:「這位吳先生也做綢買賣?」
「不,他是一名畫師。這詩作畫之事我是個外行,不過聽人說他的畫很見工夫。他每日從早到晚畫個不停,難怪有此造詣。」說罷走向樓梯,高聲道:「吳相公,樓下有兩位先生剛從京師來,你下樓來聽聽新消息吧!」
樓上有人回道:「我正在此點染一幅新畫,走不開,請他們上樓來吧!」
掌柜愀然②不樂。狄公袖中取了一把銅錢放在桌上,酬謝了店家,隨即起與洪參軍走上樓梯。
樓上只一間大房,前後各一排格子大窗,上等白仿紙糊了窗欞。窗前一後生正伏案勾描著,畫的是曹地府森羅寶殿上的閻君。後生穿花袍,頭上裹一條五彩幧頭③,一派界外胡戎的打扮。
畫案很大,吳峰將整卷白絹畫軸鋪展其上。左右牆壁之上掛有畫軸多卷,只是尚未細裱糊。一張竹榻依后牆而立。
狄公二人上得樓來,後生頭不抬,目不舉,仍看著畫像說道:「二位先生且請竹榻上稍坐,小生正著藍於畫,若停下,就干不勻。二位遠道而來,小生有失迎迓④,尚恕了這怠慢之罪。」
洪參軍自去竹榻上坐了,狄公立著未,見後生輕提畫筆,運用自如,不覺興緻大增。再細瞧筆下之畫,只覺畫面之上有不奇特之,尤以人臉型及其著折為最。又扭頭觀看牆上所懸各畫,無一不顯其番胡特。
後生畫完最後一筆,直起,借瓷碗中洗刷畫筆之機,兩道銳利的目向狄公,慢慢轉碗中畫筆,開言道:「原來是新任縣令大駕臨!既然老爺微服私訪到此,晚生只好免去一切繁文褥節,亦省卻老爺許多為難不便之。」
狄公問言大驚,問道:「你道我是一縣之主,何以見得?」
吳峰將畫筆放筆筒之中,瞇起雙眼,微微一笑道:
「晚生不揣冒昧,自認是個肖像畫師,故觀人容貌便有些眼力,老爺雖一商賈打扮,但氣度高華,威熾烈,雙目炯炯有神,不怒而威,一派員氣象。請看案頭上這幅畫上的閻君,他雖不能與你真容比,但彷彿就是以你為模畫下的。」
狄公忍俊不,心中尋思,這後生聰明絕頂,騙他無益,乃說道:「你眼力不凡,持之有故,我正是蘭坊新任縣令狄仁傑,這位是我的親隨幹辦洪亮。」
吳峰從容點頭,請狄公椅子上坐了,說道:「老爺譽滿四海,名播遐邇,不知晚生蒙何恩德,此榮寵,竟勞老爺屈尊枉駕而來?晚生思想來,殺無用牛刀,老爺總不致獅子搏兔,親自前來捉拿於我。」
狄公問:「你有被捕之預,不知此想法從何而來?」
吳峰將幧頭向腦後推了一推。
「老爺,你我時間寶貴,我就開門見山說於你聽,還恕我直言。今晨傳出風聲,說丁虎國將軍遭人謀害。我說這個偽君子遇此下場,可謂罪有應得!家父與丁虎國有不共戴天之仇,世人皆知,亦非始於今日。但丁虎國之子丁禕卻無中生有,造謠眾,誣我心存殺他生父之意。丁禕在此一帶鄰里轉悠已一月有餘,千方百計從店掌柜口中探我靜,一面又指鹿為馬,遇事生風,飛短流長,惡意中傷於我。由此想來,丁禕無疑已將我告到老爺衙門,誣我壞了他父親命。若是別的縣主,他會立即遣差役前來拿我去大堂問罪,但老爺你一向睿智穎達,自非他人可比,因此,老爺覺得不妨先來此訪我一訪,觀我舉止,察我言行。」
洪參軍見此玩世不恭之態,聽此不冷不熱之言,氣得跳將起來,高聲道:「老爺,這狂生如此無禮,豈能容他胡言!」
狄公抬手,淡然一笑,止道:「洪參軍休要怒,吳相公與我素昧平生,今日卻一見如故,開誠相見,我對他倒很是喜。」
洪參軍面帶慍快快坐下。狄公又對吳峰說道:「吳相公真不愧是個痛快之人,我也要象你一樣直來直去。我問你,令尊乃當今兵部大員,列朝班。你出如此高門,不思在首善之區養尊優,咽飲玉,卻隻來此窮鄉僻壤久居,此為何故?」
吳峰向牆上畫軸溜了一瞥,答道:「老爺有所不知,容晚生慢慢道來。三年前晚生闈⑤應試,得了個秀才的功名。本應發進取,殿試中金榜題名,亦好澤芳香,宗耀祖。但晚生卻不思長進,對仕途榮枯看得甚輕,故決意輟學中途,專一從畫。此舉系列門牆,有拂春暉,使家父大為失。但他終於拗晚生不過,乃修關書一紙,將長安城中兩位繪畫大師聘至家中,拜為西席。二業師自是耳提面命,誨人不倦,晚生有此良師親炙,雖算不上學而不厭,始時倒也用心習學。有此春風化雨,晚生自是登堂室,學業日長。但時日一久,晚生見他二人畫風古板,抱殘守缺,便漸生改換師門之心。
「半年前,晚生在長安城中偶遇自西域而來的一名頭陀。見他以『凹凸法』所作之畫彩鮮艷,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出神化,晚生眼界大開,明白我大唐繪畫藝獲新生,就須習學此種畫法與風格。從此晚生心中無法平靜,自思何不拓荒先行,獨闢蹊徑?故決意親赴西土,以求藝真諦。」
狄公冷冷道:「據本縣觀之,我大唐書畫、舞樂、建築、雕塑、巧思、百戲等諸藝輝燦爛,扶桑、泰西均自慚形穢,膛乎其後,實不見還有哪一番國胡邦堪為我師。雖然,對於描金作畫之事,本縣並不冒稱行家裏手,但亦知凹凸之法自隋有之,無需你西求。你講下去!」
「家父是個菩薩心腸,經不起晚生花言巧語三說兩辯,給了晚生一路川資,心想年輕後生不更事,好高務遠,一旦壁,自會回心轉意,總有一天會重返桑梓,安分仕進。晚生在京師之時,只埋頭學畫,卻不知這通西域之路早已改線,故仍稀里糊塗於兩個多月以前來到蘭坊。到達之後,方知城西界外乃荒原一片,只有些許不識之無的番胡在那裏漁獵游牧。如此,自知西域一時是去不得了,便在此住了下來。」
狄公問道:「你既矢志赴西域學畫,為何不速離此地,先北上后西行?」
吳峰苦笑道:「此事非三言兩語說得明白。實不相瞞,晚生生懶惰,做事往往一暴十寒,全無繩鋸木斷,鍥而不捨的發神,又兼耳心活,也就容易見異思遷,朝秦暮楚。不知為何,晚生只覺在此十分舒心,自思不妨多住些時日,藉此練練筆頭也好。再者,晚生對此下十分滿意。晚生平素好酒,恰好與這酒店掌柜同住一樓。此店家開業多年,但凡玉瓊漿,一看便知。他店鋪雖小,但所存陳年佳釀卻不亞於京師各大名店。晚生每日在此飲酒作畫,好不自在,故去西域求師之念也就漸漸淡薄了。」
對此一番議論,狄公未置可否,乃道:「我再問你,昨日夜間從一更天至三更天你在何?」
吳峰立即答道:「在此!」
「何人作證?」
吳峰搖頭,答道:「無人可證。昨夜晚生既不知丁虎國遭人暗算,也不知丁禕會誣我殺人,哪裏會想到證人之事。」
狄公走到樓梯口,招呼掌柜,問道:「我與吳相公說笑,我說他昨晚離店外出訪友,午夜後方歸,他則說他大門未出,樓梯未下,你替我們說句公道話,昨夜他出門也無?」
掌柜搔頭撓腮。嘻嘻一笑道。「客,恕在下不能從命。昨晚小店買賣甚是興隆,酒客熙來攘往,吳相公有否出門,實無暇顧及。」
狄公搖頭,手捻長須,對吳峰正道:葉秀才報稱你在他宅邸四周布下眼線,圖謀不軌!」說完,一雙銳利的眼睛直盯吳峰。
吳峰聞言朗聲大笑。「好一個彌天大謊,可笑!可笑!想那丁虎國名為高第良將,實為糞土,對此冒牌將軍,晚生一向不屑一顧,豈會花銀子遣人監視於他?」
「聞令尊當年曾覲本參他,你可知他犯何罪?」
吳峰肅容道:「老賊貪生怕死,賣國求榮,為了自茍延殘,竟不惜以我八百男兒頭顱換他一條狗命。我一府軍兵士卒均被番兵剁漿,無一幸兔。丁虎國理當千刀萬剮,奈因其時軍中對朝廷重用某些庸才懦夫頗存不滿,為安定軍心,不使嘩變,聖上批不讓朝中大將的骯髒罪行公之與眾,一面將丁賊革職為民,賜其告老還鄉,永不面君。」
狄公沉默,沿牆走,端詳起牆上吳峰的畫作來。只見畫的均是佛門眾聖諸神,其中觀音畫得尤見工夫,有的獨坐蓮臺,有的則有眾神相伴。
看了一陣,狄公轉對吳峰說道:「想我直言,對於你這新畫新風,我卻不以為然。這或許是初看不順眼,多看也就習以為常。不知你可否割,贈畫一幅於我,我餘暇得閑之時也好細細觀賞。」
吳峰心中不無疑竇,不向狄公溜了一瞥,一陣躊躇,終從牆上取下中幅畫軸一卷,畫上居中坐了觀音,號有四路神仙伴隨左右。吳峰將畫軸展於畫案之上,從一旁袖珍黑檀木架上取了小巧白玉圖書一枚,在朱紅印臺上了,蓋於畫軸一角之上。只見稀奇古怪彎彎曲曲一個「峰」字映眼簾,此印章雕刻之細由此可見。吳峰將畫軸捲起,呈於狄公,問道:「老爺今日到底還拿我不拿?」
狄公冷冷道:「看來你心存犯罪之,包袱沉重。不,本縣並非前來拿你,不過,你須留在這酒店之中,非經縣衙許可,不得走出大門一步。你好自為之,告辭了!」
狄公與洪參軍走下樓去,吳峰稽首長揖,卻沒敢送至大門。
狄公二人出得店門,洪參軍惱道。「吳峰那廝若在老爺法堂之上被拶了十指⑥,絕不敢如此放肆!」
狄公笑道:「吳峰雖聰明異常,但他卻走錯了第一步棋!」
陶甘與喬泰此時正在狄公衙靜候。他二人下午在錢宅取了幾起敲詐案件的證詞,陶甘又證實了劉萬方在堂上所供有關錢牟各節確與事實相符。錢宅事無巨細,錢牟均獨斷獨行,事必躬親,兩名策士只不過是他邊的擺設而已。然每當主子發了話,他們卻是卑好語,諾諾連聲,句句照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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