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衙大堂午衙開審。
衙廳下廊廡依然人頭攢簇,黑一堆看審的百姓。早衙時狄公雖使他們大失所,奈何他們對肖純玉一案興味甚濃,又亟想親眼看看新任刺史在問理刑名上有什麼新花樣和新氣派。
狄公傳命將肖福漢帶上公堂。
肖福漢被帶上公堂便立即跪下。狄公見他老實忠厚,著樸素,不由先三分憐憫。
「肖福漢,你兒純玉被害一案前任刺史馮老爺已經裁斷,本來我毋需再多此一舉,只是我見案卷上有幾疑點,不由想多問幾句。看來結此案尚要些時日,不過你也不必擔心,本堂理應替你作主,拿獲真兇,為純玉小姐雪恥復仇。如今你先下堂去。」
狄公傳命仵作上堂。須臾仵作上堂,叩見狄公。狄公問道:「肖純玉遇害后是你驗的吧?」
仵作恭敬答道:「稟老爺,那肖純玉之正是在下檢驗的。」
狄公道:「如今你且將肖純玉的形表徵稟述一遍。」
仵作點頭,稟道:「肖小姐個兒高大壯碩,手足胼胝。看去十分健康,並無形缺陷。」
狄公問:「你可曾留意過的指甲?」
「稟老爺,在下仔細觀察過肖小姐的指甲,前任馮老爺對的指甲也十分注意。他指死者的指甲裡會留下一點殺人兇犯的線索。然而肖小姐的指甲很短,一看便知是個常年勞家務的姑娘。指甲裡乾乾淨淨,並未留下一點可疑的痕跡。」
狄公點點頭又道:「死者系被掐扼而死,我想頸項的青紫瘀斑間必有兇犯的指甲印留下。」
仵作略一思索,答道:「那兇犯的指甲印呈新月形,但掐進皮不深。然而我見有一破了皮。」
狄公道:「你須將這些細節補填到驗格目上去。」
仵作點頭退下。
狄公拍了一下驚堂木,喝令將王仙穹帶上堂來。兩名衙役一聲答應,立即將王秀才挾上了公堂,按倒在的青石板地上。狄公見王仙穹雖廣顙頰,眉清目秀,卻臉灰白,神滯呆,脯乾癟,背微微有點駝。一眼便知是個寒窗下苦讀的書生。狄公還注意到他的左頰上有好幾條傷痕。
狄公喝道:「王仙穹,抬起頭來!好一個玷污孔門的敗類,禮義廉恥、聖人教誨都拋閃到一邊,偏行那等卑污腌臟、禮法難容之事。汙一個稚無知的子還不算,竟還敢大膽行兇,壞人命。國法刑律,昭同日月,你理應明白此等罪孽,該當何罰。本堂本當硃筆一圈,擬了死刑,發下監候。只是還想就你供詞中的幾個可疑之點再行核實。今日問你之話,須—一照實答來,不得半句有虛,免得皮之苦。」
王仙穹木然地點了點頭。
狄公將子向案桌靠了靠,攤開案卷,問道:「王仙穹,你在供詞中說你十七日早晨酒醒時躺在一幢舊宅的廢墟之中。你如今將此段節複述一遍,說清楚那廢墟周圍是何等樣子。」
王仙穹抖著聲音答道:「小生是個讀書之人,還要個出的日子,怎肯干犯法殺人的勾當?純王小姐與小生投意合,私約終。小生怎會壞命?老爺明鑒。老爺問話,小生斷不敢有半字之虛。十七日凌晨,天麻麻亮,太尚未出來,朦朧之中我見周圍都是斷垣殘壁,荒榛荊棘。這景象小生記得最是清楚。當時我掙扎著站起來,剛行了幾步便覺頭重腳輕,天旋地轉,眼前金星閃,便又跌倒在磚礫堆上。荊棘的芒刺撕破了我的衫,上和脛都扎破了,出了不。當時我也不曾到疼痛,心裡只惦念著空空守候了我一夜的純玉,心中懊悔萬分,很是負疚。」
狄公道:「要胡扯到純玉!你且將衫解了扣,讓我看看你上的傷痕。」
兩名衙役上前來,不由分說,左右掣定王仙穹,另兩名衙役即手撕剝下他的藍布舊袍。王仙穹初審時被馮老爺三十棒打得屁鮮淋漓,如今尚未收愈,污粘在袍上,故一時痛得聲聲慘。狄公慌忙止住衙役,就已經的口、背脊、胳膊細細察看了一番,果然有好幾劃破的痕。
「王仙穹,你聲稱與純玉的茍且行止只曾被龍裁一人撞破。你能斷言再沒有第二人知道麼?你們倆裡應外合,鬼鬼祟祟,豈知就未被過路的人撞見過?」
王仙穹哭喪著臉答道:「回稟老爺,小生犯此等行止,禮法不容,只是一時邪念難抑,心中也委實知道利害。故此十分的小心,每回都是深夜之後才敢去與純玉約會。那半月街幽暗狹仄,夜間除了更夫並無閑人行走。即使遇有過路行人,也可向暗隅暫且避過一時,故一向不曾泄機關。再說,那時純玉自己站在窗前接應,見有可疑聲影便打唿哨報知……」
狄公皺眉叱道:「好生恬不知恥!竟如同個竊賊一般。你再細細想想,曾否有過引你生疑的跡象。」
王仙穹轉著眼珠想了半晌,乃開口道:「記得半個月之前,那夜我溜出龍裁鋪子的後門,正見兩個更夫敲著梆子悠悠行來,我躲過一邊,等他們慢慢走過。一直見這兩個更夫走到半月街盡頭的那生藥鋪子門首,我才穿出小巷來到純玉閨樓的牆下。我剛待拍手遞訊給純玉,要放下布條。猛聽得後不遠響了一聲更夫的梆子聲,我嚇得魂不附,趕將子在牆,不敢彈。梆子聲停了,一個更夫模樣的人在牆下探頭探腦。我以為他發現了我,正要報警,但他卻搖搖晃晃又離去了。他顯然沒有看見我,周圍於是一片寂靜。我猜想興許是一位落了隊的更夫。那夜我在純玉房中呆到五更鳴再爬下來,並未過一點破綻。」
狄公示意書記將王仙穹適才這一番話記下來,無疑他認為這是一個新的況。狄公又王仙穹在供詞上按指印。王仙穹巍巍立起來出瘦骨嶙峋的手去那書記案前的狀詞上按了指印。
狄公冷眼一看,見王仙穹那細長的手指上長著長而整齊的指甲。——讀書人喜歡留長指甲是十分尋常的事。
狄公喝道:「將王仙穹押下大牢。——退堂!」
狄公轉回衙便命喬泰去請半月街的當坊里甲高正明。
喬泰去后,洪參軍道:「老爺,你對王仙穹講的那個更夫顯得很有興趣,莫非要在那更夫上問出新的線索?」
狄公道:「馮相公曾鞫訊過出事那夜巡更的兩名更夫,他們都矢口否認與純玉之死有瓜葛。事實上通常巡更的只有兩名更夫,並未有第三個更夫。故此事便有些蹊蹺。」
不一晌,喬泰將里甲高正明帶到衙。狄公命高正明引路去半月街作案現場勘察,喬泰率四名衙役扮作百姓模樣隨行侍應,見機行事。
狄公換過公服,戴了一頂黑弁帽。一行人悄悄出後花園角門離了衙府。
他們迅速穿過州衙前大街向南急走,過城隍廟折向西,沿著孔廟后牆專揀那靜僻的街路行走。過了西城那條由南向北流的小河,下橋堍便是迷津一般又狹窄又幽暗的半月街了。那裡腌臟,危樓鱗次,是貧戶聚居的坊區。高正明向狄公遙指了肖福漢的那爿鋪。
他們來到肖福漢的鋪前。狄公見鋪正開在半月街與一條小巷的角上,而肖純玉的閨樓則隔了鋪幾間門面。閨樓的窗戶正對著那條僻靜的小巷,龍裁的鋪子便在小巷巷口的對面。從龍裁后樓的小窗戶可以俯覽小巷裡的一切,抬頭則可清楚見肖純玉的閨房。此時那閨房的窗正打開著。
狄公笑著對喬泰說:「你試著爬上那閨樓的窗戶。」
喬泰將袍襟塞進腰帶,了手,將一隻腳進牆窟窿向上一跳,躍上了連接鋪至洗染坊門樓的那堵牆。他脯往牆上,慢慢站起了子,又飛一躍,兩手抓住了窗檯,引將一條納窗戶,接著整個子便爬進了純玉的閨房。
狄公在下面微笑著點了點頭,喬泰又敏捷地出了窗戶,雙手扳著窗檯,垂空雙腳懸晃了兩下,一個「蝴蝶撲花」的姿式從一丈五尺高的半空落下到地面。揚起一片塵土,卻幾乎沒有聲音。
高正明及侍從衙役不由心中喝采,只是約在先,不敢出聲來。他轉臉問狄公是否想去察看一下純玉的閨房。狄公搖了搖手,說道:「我們回衙去吧!」
回到州衙,高正明先告辭走了。
狄公對洪參軍道:「適才去看了現場更證實了我的懷疑。你且去將馬榮來。」
洪參軍去了一盅茶時,馬榮興緻地進了衙。
狄公道:「馬榮,委派你去干一項困難且有些危險的差使。」
馬榮一聽,喜出外。他生平最喜歡干那些困難而又有危險的差使,閑散了多時,正覺渾不自在。
「不知老爺又有什麼發興頭的買賣與我去消遣?」
狄公道:「你須將自己裝扮一個閑躑的流民,出沒於茶肆。酒館、野店、荒寺,去尋訪一個遊方的托缽野僧或是裝扮野僧的閑漢。他的手中必然拿著一副木魚,也許還披著破舊不堪、腌臟邋遢的袈裟。此人的特徵是強力壯,四肢靈捷。他不是什麼綠林的好漢,而是乖戾殘忍的浪子。核合他的份最要的是一對工打制的金釵。這是那金釵的圖樣,你須仔細記在心裡。但凡聽見有金首飾變賣的乞丐、無賴也千萬別錯過了。一旦查獲那對金釵,便不愁破不了此案,尋拿不到殺人的真兇。」
馬榮大驚:「老爺莫非是說那持有金釵的人乃是殺害肖屠夫兒的兇犯。王秀才難道說是無罪冤的?」
狄公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馬榮歡天喜地走了。
洪參軍滿腹狐疑:「老爺,這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狄公莞爾一笑:「我的結論你也應該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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