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率喬泰、馬榮各騎高頭駿馬，不帶番役，出了縣衙慢慢驅向孔廟，隨即按韓詠南指點向東飛馳而去。

出了東門便是一帶平砥的道。遠疊障亙延，煙嵐擁樹。道兩側白楊立，白楊行外阡陌錯，田隴連綿。正是午後，日中稍昃①，三三兩兩的農人都依靠在大樹下休憩。

不一刻便馳一條山岬，巨壁橫前，紫閃爍。漸見山道彎彎，椎徑蛇曲，林木茂，山勢平緩。一道澗溪流來，奔湍激石，瀉玉堆雪。牧在山坡放羊，吹著收笛，看雲日徜徉②，甚是悠閑。

輾轉下了山路，果是一馬平川。一初稻漸，清香十里。狄公捻須微笑，又是一個年，為民父母乃可稍稍自。手捧祿米，庶幾也無愧作。

喬泰道：「老爺，這縱橫幾十里並不見一高屋別館。想來韓詠南是有意敷衍府，別有意圖。」

馬榮拭汗道：「我早說了，這個韓詠南面上酸迂，心中藏。那一套被人綁架的鬼話，豈可輕信。」

狄公道：「再前行幾里或有所獲。」說罷一馬當先，馳驅起來。

喬泰、馬榮也勒馬隨，漸漸見了一個莊子。

莊子外的大槐樹下聚了一群人在看熱鬧，那槐樹團團如蓋，遮了半畝蔭涼。

馬榮老遠見十來個村民正拿著棒在毆打一人，一面還洶洶怒罵。那被打之人只是抱頭地上滾，並不喊饒。

「住手：」馬榮怒起，勒馬沖向人群。人群見摹地闖來一個煞星，金剛面目，心裡先怕了三分，不覺讓出一條道來。——喬泰、狄公也拍馬攢上前。

馬榮道：「青天白日之下為何恃強凌弱，毆打一人。」

人群中閃出一個眉須皤白的老人，向馬榮三人略一作躬，說道：「敢問壯士大名，不知三位客有何貴幹，駕臨寒莊。」

馬榮道：「漢源縣令狄老爺親駕到此，爾等還不下跪？如此僨③張無禮，不怕治罪。」

老人乃上前向狄公叩頭行禮，口稱「恕罪」，又稟：「老拙系這莊子的莊頭，幾個後生正在辦一個行詐騙的流民，了手腳，兀的造次。伏狄老爺寬罪責個。」

狄公了一眼被毆打的，說道：「他既不是你莊上的，如何興師眾行責打？你說他行詐騙有何憑驗？」

老莊頭道：「這人用灌了鉛的骰子欺弄本在年，贏了許多錢去。」

狄公道：「原來是賭博。兩邊還能有正經的？你莊上的人即便被他弄了手腳，輸了錢，也不可恣意毆打。」又傳那被打的人到面前。

片刻四個蓬髮污垢的後生搶一步一齊跪倒狄公腳下。

「你們誰說他的骰子灌了鉛？」狄公問。

其中一個從袋裡揣出兩顆骰子雙手恭敬呈上狄公。

那個被毆打的突然一個箭步向前奪了骰子，口中大：「青天老爺在上，我這兩顆骰子倘是真的灌了鉛，天打五雷轟，罰下十八層地獄，不得轉。」

他向狄公作了一個深揖，將骰子給狄公驗看。

狄公將骰子在掌心裡來回滾，又仔細翻看了，並無異常。冷冷地說：「這骰子並沒有灌鉛，看來是爾等賭輸了錢，反誣於人，意在圖訛，乃至毆打。竟還敢欺瞞本縣，端的可惡。」

老莊頭頭子如生漆魚膠粘住，掙不出一個字來。四個後生面面相覷，也發了呆。遂被狄公喝退，不敢仰視。

狄公見那被打的賭徒，四十開外年紀，高瘦個子，狹長的臉龐略呈灰白，卻嵌有一對狡慧明亮的眸子。左頰有一顆黑痣，上面還長出三細長的。

「往古來今，傾家敗財莫速於賭，殺人盜竊，也多起於賭。本縣勸你，作速戒賭，找一個本份的生意度日糊口，乃是正道。」

那賭徒叩謝過，拂了施上的塵上，自顧去了。

申牌時分狄公三人來到與座北縣分界的一個兵鎮。駐守的馬校尉十分隆重招待他們。狄公問邊界靖安事項，馬校尉答日：「徑北那邊近來時有烏合之眾，三五一群持械盜劫公庫，殺百姓。橡樹灘一帶沼澤連綿，港漢縱橫，地理十分複雜，更是歹徒出沒之地。軍膽怯，不敢貿然進剿。」

狄公又問：「這一帶可有大戶人家的高宅府第、別業館墅。」

馬校尉答：「這裡除了江湖水草便是農田阡陌，大戶富商人家從不來這裡奠基落。一來水患頻仍，二來風聲不寧，草寇水賊，時有嘯聚。」

晚膳后，狄公與喬泰、馬榮酒足飯飽正在房中喝茶，一邊議論案子，痛罵韓詠南的狡詐險。有兵丁送來一封書信，封皮上端正寫著「狄縣令大人賜啟」字樣，背面有一行小字：「陶甘百拜敬緘」。又說送信的陶先生求見老爺，此刻正等候在門外。

狄公吩咐傳這位「陶甘」進來。

木門開了，進來的卻是日間那個瘦高個的賭徒。不過此刻已冠一新，容煥發。適才被毆，雖有幾皮紫傷，但這不住一喜孜孜的揚眉神氣。

「陶甘叩見狄大人。日間救急之恩，銘刻肺肝，敢再申謝忱。——銜環結草，唯求狄大人賜一線報效之機。」

狄公大愕，原來日間這個邋遢的賭徒竟還如此文縐縐一副斯文相，又寫得一筆好宇，不心中歡喜。

「日間如此狼狽，想是冤屈了陶先生。本縣也只是據實而判，並非有意市恩。」

陶甘狡黠一笑：「這個在下自然明白。狄老爺為一起疑難案子趕來這裡，巧解了我一時之厄。依在下揣度，狄老爺所奔走尋訪的似是歹人綁架之事。」

狄公聞此言語，吃一大驚。

「陶先生，你說什麼？」

陶甘微笑：「不瞞狄老爺，在下這一行便恃的是兩種本領：機敏的察判斷和合理的解析、推衍。我適巧聽到老爺言及這裡一帶可有高館府第，又不知這高館府第的格局形制和主人姓名。乃知必有人被綁架到此地一帶，蒙了眼睛，依稀記得地理道路。告到府，府便來此地勘查，探明究竟。老爺恐正為此事沒尋著眉目發愁哩。」

狄公心中折服，陶甘果然好眼力。

「倘這事果如所言，依陶先生高見，又如何解析推明？」

陶甘正道：「狄老爺不知，這漢源地方只除是西北隅山中有幾幢消夏的別館外並無一高墅宅第。」

狄公道；「當事的只記得下了山岬走的全是平地，又是向東。末了又上了十來級臺階，乃到一石室——這又作如何解？」

陶甘論了左頰三黑，烏珠轉道：「保不定還不曾出城裡呢。抬進一府第后只在花園裡慢慢轉悠。過亭臺時，忽裝出上山道模樣，嚷小心深澗。穿水榭時，又裝作過河流模樣，嚷小心跌落。拾轎人不時變換姿態，或高昂、或低屈，如此這般，勝履真境。歹人早設計謀，又於此道，必然瞞過當事的。且當事的早已暈昏發怵，哪裡真記得清晰。」

狄公忽若開竅，心中明，暗驚眼前這個形貌不揚的陶甘竟有如此一番推衍。

「陶先生如此明，怎的反吃那幫鄉愚捉住了，誣作騙子。」狄公忽想起日間之事。

陶甘慘淡一笑：「老爺蹺起一足來，且看看那皮靴藏的何。」

狄公懵然不解，遂蹺起一足，聽擱在凳上。

陶甘將兩個手指靴面夾氈，拈出兩顆骰子來。

「這兩顆骰子里是灌了鉛的，那群村愚輸多了便揣出幾分蹊蹺，搶奪過去，看破機關。當時我手中早揣著另兩顆骰子。老爺一來，我略施小計當面調包了，竟瞞過眾人，連老爺也未窺出里機詐。於老爺的只是一般的骰子，手中原藏著的。而村愚手中的則被我奪來藏匿於老爺這馬靴里了。——當時即便老爺再問再搜，恐一時也沒法獲拿見證。」

狄公玩手中那兩顆灌了鉛的骰子，不失笑。馬榮、喬泰也深為嘆服。

陶甘見狄公等面有敬，又吹噓起來：「在下尚有幾般活計，非常人所能有：偽造牘文箋，私刻印璽圖書。包攬顛倒訟詞，草擬模糊契約。作假證，李代桃僵，真贓，瞞天過海。其餘煽風點火，渡陳倉，借還魂，金蟬殼，混水魚，樹上開花，無一不能。我還是窺探隔牆室，窨④窖暗道的行家，手握一管『百事和合』的鑰匙，但凡是鎖都能打開。又通曉四方言語，禽喜怒。我老遠見人眼睛閃眨，便能揣測他的意圖行為，翕，便能揣測他講出的話來……」

「什麼？！」狄公猛道，「你卻才最末一句說是什麼？」

陶甘道：「我只是說，老遠見人說話，只需從他翕，便可判斷其講話的大略容。子與孩更易判斷，因沒鬍鬚。」

狄公嘿然。心中思忖，倘若那罪犯亦有此等本領，前夜杏花花艇上向我告，豈不同樣被人暗中窺知？故爾生出滅口毒計來。

陶甘見狄公心思已，遂乘機求道：「在下願易轍改途，投狄老爺門下，聽任調遣，效犬馬之勞。在下本無妻小拖累——老婆前年隨人跑了——只求一個安立命之。我又知衙門律例，看慣牘檔書，想來不至位。求老爺開恩收納。」

狄公思量再三，應允了陶甘請求。——陶甘浪跡江湖，許多經驗，又有智力，且通文墨、知律法。只需改邪歸正，大可揚其一技之長。——衙門正短缺如此一位奇異本領的幹才。

陶甘跪下謝恩，涕泗滿面。馬榮、喬泰也歡喜不迭。三人下去向壁房中休息不題。

狄公獨坐燈下，久久不能寐。陶甘一言啟發，乃知杏花當夜侍宴時必有人暗中窺伺。此人只須在筵席上，不必或前或后，或左或右。他的判斷果然與杏花意思一轍。事實上當夜在場的任何人都有可能這樣做，都有殺死杏花的嫌疑。

如此推來，韓詠南或許無罪。他的被劫也是真的。——天哪！黑龍會當真死灰復燃了！小小漢源縣裡已布了許多黨羽，又都是刀槍的。這寧靜的漢源城不已坐在一個將炸起的火藥桶上。——他已聽見引信的作響了。

一直到刁鬥打過三更，狄公才朦朧睡。

註釋：

①昃：讀作『仄』，太西斜。

②徜徉：讀作『長揚』，閒遊；安閑自在地步行。

③僨；讀作『憤』，，。

④窨：讀作『印』，地下室，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