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泰、馬榮走後,狄公對洪亮、陶甘道:「我們也不能在衙中坐等他兩人佳音。適間我反覆思量了劉飛波、韓詠南的嫌疑與杏花的死因,此刻須及早下手,先將劉飛波拘捕。」
洪參軍驚道:「此舉恐不智,我們並未拿到劉飛波的罪證。一旦捉錯再放,豈不尷尬。」
狄公曰:「捉劉飛波依的是反坐法。他誣告江文璋父子不實,依律反坐,他豈能抗辯?」
洪參軍只得發令簽。用硃筆點畫了,傳番役執行。
狄公又道:「萬一帆公堂作假證,也依律拘捕。速發令簽,將兩犯捉拿,用遮簾小轎,悄悄載來衙署,不教外人知道。兩人也不讓見面,不通信息,關押在兩個牢號。晚衙升堂,想來能問出許多眉目。」
洪參軍臉難,憂心沖忡。辭了狄公遂與陶甘去拘捕劉飛波,另差緝捕去拘萬一帆。
出來衙,陶甘悄悄耳語:「洪參軍,老爺這一舉與上賭桌決通盤一樣,須是果斷之心。雖無十分把握,邊行路邊看山,或能探出山水真面目來。——俗雲,世事重重疊疊山,人心曲曲彎彎水。邁出跬步,大膽走去,自能窺破曲直,推倒重迭,集矢中的。」
洪參軍略有所悟,心境稍安。
狄公獨個又拈出那幅棋譜殘局攤在書案上細細琢磨。順手從櫃里拿出兩盒棋來,黑子白子對著譜陣按圖擺列。——他深信杏花之死,必在這棋局中。不然臨到死時為何死死攥住這棋譜斷不放手。要解破杏花一案,須先得破這局殘棋。
然而這殘局系七十年韓詠南的曾祖留下的,多弈棋高手都未能解破機關。杏花不善弈,藏這棋譜何用。難道這殘局並不與弈棋相干,而是一句啞謎,一則猜字畫格。興許這圖象有所暗示,如八卦那樣,大有奧妙。
他依常例試著走黑子,約十來步便不通氣,陷死路。又改先走白子,走著走著,便見有鐵桶合圍之勢,黑子全無生眼。心中暗喜,如此棋局,並非疑難十分。——忽又覺太偏心白子,全不顧念黑子生路,有一廂願。遂又推棋局,擬再重來。
話分兩頭。卻道洪亮、陶甘率八名衙役徑奔劉飛波宅第。劉府奴僕見府來捉人,知事不妙,一個個躲閃藏匿。陶甘眼尖,已攔住一個老管家問話。
「我們是衙里做公的,奉縣令老爺之命傳劉飛波先生去衙門問話。」
老管家戰兢兢答道:「衙爺放了奴才吧。家中劉老爺正在後花園假山後看書哩。煩兩位衙爺自個去請。不然,我們做下人的死無葬之地。」言語間幾乎哭出聲來。
陶甘放了老管家,帶了衙役,繞廓穿廳徑撲後花園。剛到一垂花門邊,正撞見一個丫環出來。陶甘急問:「劉先生可是在花園中?」
丫環點了點頭,嚇得抱頭竄逃。
洪參軍搶先進了後花園,循一條花徑到假山後面。分開芭蕉葉,果見一個花藤靠椅,邊上一隻三腳條兒,卻沒有劉飛波影子。正覺躊躇,見陶甘率衙役趕來,忙道:「快去書齋,劉飛波不在花園裏。」
陶甘道:「怕是劉飛波早得信,先一步逃了。」
「書齋尋過沒有?」洪參軍氣急敗壞,「他平日只呆這兩。如今後花園沒見人,想必在書齋里。」
陶甘傳命衙役各門戶監守,但有奔竄逃逸的,一律抓獲。送與洪參軍一起奔書齋。
書齋果然鎖著,管家早不知躲匿去哪裏。陶甘不慌不忙從腰帶間出一柄鑰匙,鑰孔,來回幾下擰轉,果然打開了鐵鎖。推開門槅子一看,房狼藉一片,書籍卷帙散一地。屜櫃櫥都敞開著,銀櫃的鐵門也虛掩著。拉開一看,空空如也,並無一。
陶甘道:「劉飛波果已逃,並攜去了所有值錢之。奇怪的是他將自己所有的信函書札,帳目簿冊也一併帶走了。莫非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罪跡,都要銷毀。」
洪參軍道:「如此看來,劉飛波真是畏罪潛逃。這反坐之罪他也曉得厲害。我們只得空手回去了。再傳管家並奴僕丫環來問,料無結果。但願萬一帆不要也逃了。」
洪亮、陶甘回到衙署,乃知萬一帆已捉拿到街,方覺寬心。兩人遂一齊稟報狄公去劉宅細節。
狄公驚問:「怎麼?劉飛波竟逃了!」
陶甘補充道:「書齋一應錢銀帳冊開書信函件全數裹去,甚有蹊蹺。」
狄公一拳打在桌上,憤憤道:「江秀才誤我大事!陶甘,你速去將梁貽德來,晚衙之前,我需問他幾句話。」
陶甘去后,洪參軍便問:「老爺適才說,『江秀才誤我大事』,不知何指。反坐治罪不過脊杖八十、一百,為何稱之大事?再說走了今日,還有明日,若大一個劉府宅園,大廟未拆,還怕和尚不回來?」
「洪亮,你有所未知。劉飛波這一出逃,恐生許多周折。日後便知。」
洪參軍見狄公眼鐵青,余慍未消,不敢再問。
衙點燈時,陶甘將梁貽德帶進書齋。狄公見了,劈頭便問:「梁貽德,今天喚你來,只問你兩件事。一,你究竟如何弄虛作假,利用梁老宗伯年老昏聵,從中便利,弄手段私吞金銀。二,你與楊柳塢舞姬杏花究竟是何關係。你寫了這許多書與,末了又擬拋閃,迷上韓詠南的兒垂柳。」
梁貽德大:「狄老爺怎可平白冤枉小生!上面已回過話了,小生自惟守清白,行止端正,從未有過弄手段,私吞家伯錢財之事。更不認識什麼舞姬杏花,哪裏又有什麼書?」
狄公不聽他的辯白,又續道:「杏花南門湖被殺那夜,你固不在船艇上,不屬兇手之疑。但你兩個私會約已不數次;只要你供出杏花的詳細行跡,本縣今日也無意指責,更不加罪。」
梁貽德眼直日咭,一連叩頭乃道:「狄老爺明鑒,小生已申辯侃侃,並不認識那個杏花。更未過家伯一文銅錢,帳目筆筆可稽。老爺不分青紅皂白,行栽罪於小生,小生豈可虛認?」
狄公「嗯」了一長聲:「本縣說的難道都屬子虛烏有?」
「只一件事,老爺倒說著了。小生心中正是慕垂柳小姐,也是一廂願而已。僅僅在縣學書館中見過幾回面,從未搭言通語。——老爺既已看破小生心事,想必也知道小生為人品格,心脾氣,前兩件事,正是子虛烏有,還狄老爺兼聽詳審。」
狄公捻須沉半晌,去屜拿出一封書信,遞與梁貽德。
「這封書信可是你的手跡?」
梁貽德接過那信反覆看了,正是贈於杏花小姐的。
「啟稟老爺,這封書信的字跡果然十分象小生的,還故意仿摹小生的款行格式。但絕非小生手跡,當是有人刻意自鑄,栽陷小生。伏狄老爺明察。」
狄公厲聲道:「你此刻下去稍息。萬一帆已被衙門拘捕間便要開審。你須在堂下觀聽,隨時取證,不得有誤。」
梁貽德悻悻退出書齋,轉二衙自去前廳廊廡外人群中站立。——晚衙正要開鑼,好事的百姓已聚了不,正等著聽審,證實棺材裏調換首的傳聞。
晚衙升堂,前廳燈火通明。狄公見韓詠南和梁貽德果然都恭立在前排聽審,蘇義正站在他兩個後。
狄公發下朱簽,須臾萬一帆被帶上公堂。報了姓名、年甲、貫址,萬一帆若無其事地跪在堂下,左右觀看。
「萬一帆,知罪麼?」狄公一拍驚堂木。
「小民不知罪。」萬一帆仰起頭來看著狄公,面無懼。
「大膽!你公堂上敢作假證,欺瞞府,本縣已查獲證據你自己厚臉要將兒嫁與江秀才,遭拒絕後竟反誣江文璋不識恥。——本縣這判斷可是實?」
萬一帆恭敬答曰:」若說是這一件事,小民倒也認罪了。當時只與劉先生一臂力,贏這司,故編了假證,誆騙老爺。實是鬼迷心竅,無視王法。小民甘罰。倘是課罰銀子取保,想來劉先生也會與小人方便的。他可不是那等小眼薄皮,過河拆橋的主兒。」
狄公淡淡一笑:「還有,你仔細聽了。本縣還查獲你使弄百般手段,哄騙梁老宗怕變賣田業家產,從中漁利私,吞納許多金銀款項。這可是實事?」
萬一帆抬頭見狄公一臉嚴霜心知尷尬,並不驚慌,平靜答道:「這事老爺恐是捕風捉影了。小民係為劉先生作中保,按劉先生意圖備辦一應契約帳務。買賣雙方自願,我也只是依例扣折傭金之利,蠅頭蝸角,微不足道,哪來吞納金銀奇談。依劉先生說,地價房價不久即見大降,梁老相公未雨綢繆,正是巨眼慧識,贏獲大利哩。這事可傳劉飛波先生到公堂對證。」
狄公冷冷道:「本縣不妨告訴你,劉飛波已僥倖潛逃。不僅金銀現款,連要的帳冊文書都裹卷一空。哪裏還能來為你對證。」
萬一帆聽了這一句話,頓時癱款下夾.臉蒼白。口中嘶道:「什麼?劉先生自個逃了?逃到哪裏去了?」
狄公道:「本縣也不知他此刻躲藏在何。劉宅里沒個曉得他的下落。故本縣說,你的申辯沒人質證,罪名恐也沒法推卸。」
萬一帆如喪家之犬,垂下了頭,低聲道:「既是如此。小民以前一番話便不作數。求狄老爺讓小民稍稍安寧片刻。再行提問。」
狄公莞爾一笑,點頭應允。一拍驚堂木,宣佈退堂。
回進衙狄公如釋重負,笑逐開。悠閑地沏了一盅鐵觀音茶,坐下品呷。陶甘、洪亮也各各沏了一盅,三人又議論了半日案。
洪亮道:「萬一帆聽說得劉飛波潛逃,便驚惶失措起來。頭裏還有恃無恐,語言傲慢。」
狄公道:「萬一帆必有一番要的話要對我吐出,公堂上他未便明言。正是他的狡獪與細心。刻我要將他的傳來這裏詳審。你兩個聽了,便知大局端倪。」
三人又吃了一盅茶,正說得得意時,牢頭氣急敗壞跑來衙稟告:「老爺,不好了!萬一帆自殺了。」
狄公猛省,口中罵道:「你這笨伯,竟沒搜過他的子?」
牢頭嘟囔道:「卑職搜時可沒見有什麼棗糕。」
「棗糕?有人進牢送棗糕與他吃了?」
「卑職豈允外人送食品進牢裏?不過,萬一帆正是吃了那棗糕喪命的,七孔流哩。——卑職一時也弄糊塗了,自知職誤事,只求老爺罰。」
狄公、洪亮、陶甘趕到衙后大牢,昏燈燭火下果見萬一帆僵地躺在一扇門板上。臉青紫,七竅都有污凝塊兒。
獄率將一塊荷葉墊底的棗糕遞上給狄公。狄公見棗糕只咬去一角,兀自滋。形制與街市攤上賣的無異,只是棗糕上並沒印有紅字店號,而是印著一條張牙舞爪的黑龍。
狄公反覆看了黑龍圖形,還有何不明白的?頓時心火上升,愁雲湧起,神大異,轉自回衙。
洪參軍、陶甘跟隨。——回飆飄驟起,徑路又斷,適間的緒一掃凈盡。
狄公明白,棗糕上的圖形不是給萬一帆看的,而是給他漢源縣令看的。因為棗糕送牢房時,牢房早已暗黑。——這分明是黑龍會的明確警告。而且衙門裏也有黑龍會的黨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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