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赤日東升,朝雲散盡,漢源城又是一個炎夏的永晝。狄公一夜未曾合眼,早早又獨個立在戍樓上瞻矚半日。直至吃早膳時洪參軍尋來,才慢慢步下戍樓,回進衙書齋。
「老爺,今日早衙還升堂不?」洪參軍見狄公眼中佈滿,臉蒼白。
「不升堂了。喬泰、馬榮兩人回來我即去拜訪梁大與韓詠南。此刻我十分睏倦,想在這個竹榻上打個盹兒。你且去值房佈置衙門例常庶務。——喬泰、馬榮一回衙,即來告我。」
洪參軍將佐吏剛送來的晉州平郡訪查卷牘恭敬遞上,退下。狄公讀著讀著,不覺寐。
一覺醒來已過午時,狄公見洪參軍立在邊,忙問:「喬泰、馬榮可回行了?」
洪參軍沮喪地搖了搖頭。
狄公頗覺失,又撞上心事,不跼蹐①不安。洪參軍勸他進午膳,他搖了搖頭,又擬躺下。
正巧這時衙走廊有了腳步聲,果是喬泰、馬榮滿頭大汗闖進書齋。
狄公急問:「可見到了中書省劉大人?」
馬榮回稟:「見到了。劉大人當即閱看了老爺的奏章。」
「劉大人問了什麼話?」
「這劉大人並不問話,隨手將老爺奏章擱在半邊。又囑我們回漢源來轉告老爺,過幾日擬將此事部卿商討議定。」
狄公心中一冷,沒想到中書省劉大人竟如此斷這十萬火急的軍。過幾日,恐漢源縣已陷黑龍會手,生靈塗炭,人民倒懸,豈是兒戲。
「你兩人去來京師路上可遇阻滯?」狄公問。
喬泰答曰:「我們這一路來去並無淹滯。出了中書省衙門,吃了早膳,即策馬回來漢源。只是回漢源的路上有些異樣,並沒出事。」
「什麼異樣?」狄公警覺。
「今日早間我們出長安城子午谷時便有兩騎前來搭汕。那兩人商客穿扮,言吐倒也斯文。自稱是京師茶葉商人,正去漢源買賣,想與我們同行。我想拉老爺奏章已了,空手回頭,即便生出周折,也無大妨。又見倆人並無利刃攜,面目和藹,遂答允了。」
狄公捻須,默然不語。
馬榮接道:「沒走了五六里,一隊客商尾我們靠來。約莫三十來人,袖施窄,似有刀戟懷藏。也道是去漢源經營貨。不由我們分說,便合作一隊行路。
「才走了二三里,又有一隊客商會合,一式高頭大馬,還有幾匹駱駝。——往徑北方向更有幾百騎,神態奇異。喬泰哥暗與我道,此兩隊人馬必非尋常商人,恐來者不善,奈何我們只兩人,如何敢敵對?故一時含忍,冀圖僥倖。一路竟也無事。看看到了漢源縣界,兵營可,兩隊人馬參差散開,自行離去。——只有頭裏那兩個茶葉商人依舊隨跟我們同行進城。
「我見那兩個茶葉商人行跡可疑,遂與喬泰哥使眼。剛進來城裏,便手捉了那兩個人。兩人也不抗拒,坦然自若。此刻已押在值房,聽候老爺推問。」
狄公喜道:「如此看來,那兩隊人馬已經喬裝城,恐是天罡將軍部下。幸被你們識破。此刻只需傳命各旅店客棧仔細盤查,街市關驛增添巡丁,必不致逃了。——那兩個茶葉商人或是頭領,此來想是與韓詠南、劉飛波、王玉玨一干賊黨聯絡。馬榮,你速去傳他兩人進來衙見我。」
馬榮領命去了。狄公贊道:「喬泰,你兩個臨危不,見機而作,端的有些韜略,有你們在,何愁黑龍會不滅。」
須臾馬榮引了兩個茶葉商人進來行書齋。狄公一見來人,心中暗吃一驚,忙起恭迎。兩人也不搭話,大刺刺拉了椅子坐下。
狄公示意左右親隨出去。乃上前躬拜揖道:「卑職狄仁傑叩見孟大人,史大人。——兩位大人巡察到漢源,卑積約束不力,冒大駕,幸乞恕諒。」
兩位茶葉商人原來是史大夫孟棘、兵部宣威將軍史懷德裝扮。——狄公在京師時便認得,這時見了,豈能不驚。
孟棘正道:「狄仁傑,聖上已閱過你的奏,即著本領欽差銜微服來此;戡平②黑龍會孽黨。」
狄公又稟:「卑職雖已解破黑龍會巢,惜未獲取孽黨謀細則與賦人名冊。——狄某糊塗職,有負朝廷,罪實非小,叩請孟大人裁。」
孟棘道:「狄仁傑,你為地方父母,尸位素餐,坐視賊大,蔓延勢,本應嚴辦。本欽差念你尚能知罪報效,未忘本,又識破黑龍會巢機關,補牢於亡羊之後,姑且免於罰,帶罪傳應左右。待本欽差平黑龍會後,再論折罪。」
狄公謝恩道:「卑職有四事罣誤③。一,搜捕不力致使劉飛波潛逃。二,監守不嚴致使萬一帆吞毒。三,沒能生擒王玉玨。四,尚未獲取賊徒謀細則與賦人名冊。四事中以末一件最要,也是孟大人此刻燃眉之急。——卑職適才反覆推演,斗膽斷定,黑龍會原先珍藏那錦囊的文書即賊徒謀細則與賊人名冊。目下,正藏在梁老宗伯梁大的府第。伏孟大人斟酌,派人從速取來,或可彌補卑職罪過。」
孟棘一驚:「你敢斷言那文書必在梁府之?」
狄公答曰:「卑職敢斷定。——卑職還認定韓詠南、康仲達都是黑龍會嫌疑,只不清楚與劉飛波、王玉玨何種關係,階秩如何。孟大人此刻即可傳命韓詠南、康仲達去梁府議事,犯則可現場勘破,那獲賊黨文書。」
孟棘點頭,向史懷德耳語幾句。史懷德即退下去佈置行蹕④事宜及軍丁差遣。
「狄仁傑,本欽差的人馬早已進了漢源、涇北,不必擔慮黑龍會賊勢囂張。只需拿獲賊黨那冊錦囊文書,一舉敉平⑤掃,如反掌耳。」
狄公唯唯。思想起喬泰、馬榮說的假扮客商的兩隊人馬,乃信聖上睿智英明,宸⑥策早定,心中不覺一塊巨石落地。——但惟百姓免於塗炭,他一己之罪罰已在慮外。
孟棘道。「我們此就去梁府。沒多路,步行即可,不必驚城中百姓。」
孟棘、狄公兩人信步踱上街市。一路上並沒惹人注目,不二刻便到梁府門首。
梁府大門已有人監守。沿府第一圈牆,花藤垂檐,牆外古槐高柳,碧蔭團團。——日影斜昃⑦,雀無聲。
孟棘走上大臺階。一青穿扮的人上前稟道:「大人,宅中人等已全數管束,兩位客人請到,正在後廳涼軒等候。梁大人此刻也在涼軒里。」
孟棘、狄公跟隨那青繞過幾亭館,循游廊來到后廳涼軒。
涼軒外芭蕉冉冉,桐葉森森,十分幽靜。鸚鵡撲撲振翅,似覺躁。金魚曳尾游泳十分悠然。梁大靠在欄桿前的一柄古制太師椅中,韓詠南、康仲達則惶惶然坐在對面的木凳上,各懷鬼胎。
狄公隨孟棘步涼軒。見梁大眉須皤白,右眼希扎了一個黑眼罩,木然坐著。不由眼睛一亮,心中明白。
孟棘拱手道:「梁年伯,許多年不見,不意此般龍鍾。想來起居尚安。」
梁大懵懂看著孟棘:「老朽昏聵又失記憶,已不認得先生,唉唉。」一面囁嚅低下頭來。
狄公細細看覷半日魚缸,捉冷眼手去缸擰那白瓷蓮蕊。拔去蓮蕊頭,見有一鐵筒出。迅又將鐵筒出,摘了合蓋,果是一卷冊書。隨手翻了幾頁,不覺大喜。
「孟大人,這冊文書正是卑職應向大人進呈的。」
梁大驀地一驚,抬起頭來。韓詠南、康仲達兩人呆若木,惘然失措。
孟棘很快翻閱了文書,冷笑一聲:「來人,先將這兩位客人收了。」
走廊外早有兵丁伏。這裏聽得孟大人一聲喝命,立即執戟而,將韓詠南、康仲達兩人拿了。
孟棘道:「黑龍會賊黨名冊上雖無韓先生名字,本欽差有幾句話想要問他,暫且扣了。」
梁大長吁一聲,驀然頹倒。
「呵,梁年伯驚了。」孟棘忙上前扶定。
狄公一箭步上前,猛地撕下了梁大眼罩並一綹白鬍須。
「劉飛波,站起來I」
眾人大驚,孟棘一時也弄糊塗了。劉飛波慢慢站立起,低倒了頭,默然不語。
「劉飛波,你從實招來。你是怎樣殘殺梁老宗伯的?」狄公大聲問。
劉飛波忽然引吭狂:「不錯,都是我殺的。梁老相公是我殺的,萬一帆也是我殺的,杏花也是我殺的,都是我殺的。我還要殺你狄仁傑哩。」說罷又大笑不止,兩眼放出目空心大、睥睨萬的芒。
「將他拿下!」孟棘大聲命令。
四名兵丁一聲答應,待要鐵鏈拘套,不料劉飛波已袖中出短刃,抹了脖子。一殷紅的流從脖湧出,汩汩有聲。片刻袍全染,子搖晃了幾下,合撲跌地。
註釋:
①跼蹐:局蹐,讀『局急』,畏恐懼的樣子。
②戡:讀『勘』,用武力平定。
③罣:即『掛』,牽念,牽掛。
④蹕:讀『畢』,本義帝王出行時開路清道,止他人通行。
⑤敉:讀『米』,安,安定,通「弭」。
⑥宸:讀『辰』,帝王的代稱。
⑦昃:讀『仄』,本義太西斜;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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