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五,長安,丞相府。
丞相李瑋背負雙手,在書房緩緩踱步。
大司馬徐榮、太尉張燕、大司農卿田豫、尚書令田疇、丞相府長史賈逵、司馬溫恢圍坐於火盆旁,神嚴峻,各自凝神沉思。
「殿下的態度很堅決。」田疇咳嗽了一聲,打破了屋的沉寂,「國策突然要做出這種顛覆的調整,殿下無法接。要我們代為轉達,請你在除夕之前,務必到櫟去一趟,把事解釋清楚。」
李瑋停下腳步,抬頭著屋角的燭臺,半天沒有說話。
「仲淵,國策調整的辦法,你是不是已經擬好了初步方案?」徐榮問道。
「請你們來,就是想聽聽你們的意見。」李瑋點點頭,走到席上坐下,「我想知道,明年北疆平叛,大概需要多軍資?太尉府是否有了詳細數字?」
張燕笑笑,「你不問我也要說,正月十五之後,北征大漠的軍隊就要陸續集結了,我急需要錢。初步預算,北征大軍大約需要軍資四十億錢,如果戰事拖到明年,至還要增加二十億錢。」
「六十億錢。」李瑋苦笑,「又是六十億。今年西征涼州,已經耗費軍資六十億了,加上安和賑濟西涼各郡,我們總共在西涼花費了六十五億錢,如果算上北疆戰場上的消耗,數字更是驚人。」
「七十五億錢。」田豫嘆了一口氣,「總共是七十五億錢。今年朝廷的總支出是一百一十億錢,其中三十五億錢用於重建長安和其它各類支出。打仗的耗費太大了,朝廷支撐不住了。」
「今年朝廷的財賦收是多?」徐榮問道,「上計基本上結束了,數字出來了嗎?」
「出來了。」田豫的笑容很苦,「田租折算約為十四億錢,芻、稿(徵收農家飼料、禾稈等實)折算約為一億錢,口賦、算賦與更賦合計約為三十億錢,貲(zi,即貨,財產稅)約為十七億錢,以上各項相加約為六十二億,這就是今年朝廷財賦的總收,是我們實施新政以來收最高的一年。」
「這麼多?」徐榮、張燕等人驚喜不已。
「朝廷財賦之所以增長如此之快,首先得益於新政在兗州、青州兩地的推廣和實施已經進了收階段,其次是因為朝廷收復了豫州。」田豫解釋道,「如果不是去年收復了豫州,今年朝廷的財賦無論如何也不會增長到六十二億錢。從這六十二億財賦收中可以看到,其實朝廷沒有田土之徵,因為新賦稅制度中的田租與芻、稿都是『頃畝而稅』,實際上就是以『口』徵收,除了十七億的貲是財產稅外,其餘全部是人頭稅。人口越多,賦稅也就越高,這和本朝初年實行的『編戶齊民』的賦稅制度非常相似。」
「朝廷財賦是增長了,但朝廷不敷出,嚴重虧空,僅今年就虧空了四十八億錢。」田豫無奈地搖搖頭,「如果加上歷年來的虧空,朝廷總共賒貸了一百七十億錢,說白了,朝廷現在就是靠借錢過日子。」
「府呢?」徐榮問道,「如果府收也增長了,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緩解財賦危機。」
府的收供皇帝使用,主要用於宮廷消費和賞賜臣下。自長公主主政后,因為中興大業的需要,府的錢基本上都調撥給了國庫。
「府所掌的山林(含鐵)、海川澤池(含鹽)、公田、苑囿、蔬果園的產、商市的租稅以及水衡鑄錢的盈利,大約為十億錢。」田豫說道,「這兩年,為了修建未央宮,殿下不但把府的錢花了,還賒借了三十多億錢……」田豫苦笑出聲,「陛下和長公主殿下現在也是負債纍纍啊,兩個窮蛋。」
書房的幾個大臣面面相覷,連苦笑的心思都沒有。為了攻打中原,收復,朝廷傾其所有,賒借了很多錢財。現在大軍又要平定西疆和北疆,舊債未還,新債又來,日子越來越苦了。
「錢在哪?」李瑋突然用力一拍案幾,怒聲說道,「大漢的錢都在哪?」
大臣們都知道錢在哪,但這錢要想拿回來,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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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漢的錢都在哪?在王公貴族,在門閥世家,在僚士人,在商賈富豪家裡。
大漢最有錢的人,除了皇帝外,就是王公貴族。王公貴族包括國王、列侯、公主、關侯等顯赫權貴。國王、列侯、公主都有封地(國或邑)。關侯雖然只是一個尊貴的爵號,但一般來說,能得到這個爵位的,家世可想而知。有封地的貴族,收分為公費和私奉養兩種。公費是收田租與戶賦(每一民戶每年納錢二百),主要用於朝見皇帝、祭祀祖先等事。私奉養是佔有封地的田地、奴婢及徵收園池、商市稅等等,供私人用。
王公貴族的公費收有限,要想滿足自己的需要,必須設法增加私奉養,比較普遍的辦法就是大量兼并土地,大量使用佃農、僱農和奴婢,還有一種辦法就是通過商賈或者乾脆親自出面大量放債,做高利貸生意。權勢更大的貴族,比如孝哀皇帝朝的曲侯王,在京師造大宅,在宅私建兩市,公開營商。孝哀皇帝朝的丞相孔曾打算實施限田、限奴婢之策,以阻止王公貴族危害社稷,但遭到了王公貴族們的強烈反對,未果而終。
門閥世家既有貴族,也有僚。
本朝上至丞相,下至郡縣小吏,都屬於等級不同的僚。僚斂財的手段太多了,也太容易了,其本就是嗜利和暴,自古如此。當然了,廉潔的僚還是很多的。孝昭皇帝建陵的時候,大司農田延年僱用民間牛車三萬輛運沙土,每輛雇價一千錢,而田延年私增為二千,得贓三千萬。又如孝皇帝朝的丞相張禹,他是有名的大儒,曾違律購買上等田多至四百頃。還有很多有權勢的僚,都暗中兼營商業,律法在他們的眼裡,本就是一堆破竹片。
朝廷大貪婪,小自然也不例外。一個大郡太守如果在任所死了,按律可得到助葬錢一千萬,死了還有這樣高的恤,由此可見做的好不僅僅是按月拿秩俸祿,還有多得無法計算的收。
商賈分為兩種,一種是有市籍的商賈,一種是沒市籍的商賈。
市籍是商人在市做買賣的必需條件,按章繳納租稅,主要是分低賤的中小零售商人,地位低下,人鄙視,連穿什麼樣的服朝廷都有規定,境遇一直很不好。
大鹽鐵商,大販運商,大子錢家(高利貸商),大囤積商,一般不在市籍之中,他們分地位較高,經濟力量強,很多影響力非常大的人都是「商士」一,兼營專利,稱霸一方。(所謂兼業,就是見利便圖,不專一業;所謂專利,就是儲蓄貨,壟斷市價,這些正是高利貸囤積商的行為。高利貸和囤積商,不同於通貨有無的正當商人,正當商人每年取利息十分之二,高利貸囤積商取利息至是十分之三,有時竟取息十倍。)
在大漢各郡國,富人群最大的就是豪強。
豪強一般都有士藉,家境都很富裕,通常況下,出仕為是他們致富的主要途徑,如果做不了,那就營商或者放債,如果生意也做不了,那就只好恃強凌弱,暴力搶奪了。普通豪強應付災難能力較弱,一旦因為不可預料的原因一無所有了,他們往往會為摧毀社稷的最危害的群,比如黃巾軍中的很多首領就是這些人。
地方豪強、普通商賈、普通吏雖然有錢,但和王公貴族、大僚和大商賈所擁有的財富相比,還是有天壤之別。
大漢的錢在哪?就在王公貴族、大僚和大商賈手裡。
朝廷想把錢搶回來,首先就要對他們手。本朝四百年來,有一個功的先例,也有一個失敗的先例。功的先例就是孝武皇帝,他實施了一系列的措施,殺了很多人,功了。失敗的先例就是王莽,王莽主政的時候,大漢已經陷了深重的危機,王莽也實施了一系列的措施,也殺了很多人,但他失敗了,最後社稷,大漢差點被摧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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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大漢正在中興的初期,天下尚未統一,完全不備手的條件。
孝武皇帝也好,王莽也好,都是在社稷基本穩定的前提下開始改制的,他們有足夠的實力推新政的實施,而今天的大漢卻沒有這樣的實力,不過,今日大漢所遇到的危機要遠遠嚴重於孝武皇帝朝和孝哀皇帝朝,因為朝廷如果不立即改變現狀,國庫就沒有財賦,就沒有實力平定天下,更沒有實力實現大漢的中興。
「朝廷的財賦危機如果一直延續下去,結果顯而易見,富人越來越富,窮人越來越窮,等到窮人實在活不下去了,或者再象中平、初平年間一樣,災患接踵而至,百姓莩遍野,那麼天下將再次崩潰,我們十幾年來的努力白費了,幾十萬戰死沙場的將士白死了,大漢再也無法中興。」李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改制,必須立即改制,國策必須立即做出調整,否則,我們將為敗亡大漢的千古罪人。」
「董卓禍國,天下大,王公貴族、門閥世家、商賈富豪和普通百姓一樣,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打擊,這是我們新政能夠得以推廣、實施並迅速取得效的重要原因。那時,我們需要財賦,需要所有人創造財賦,而王公貴族、門閥世家和商賈富豪們同樣需要利用我們的力量重新攫取財富,普通百姓也同樣需要利用我們的力量生存下去,所以新政很快發揮了威力,但十幾年後,到了今天,新政的威力不再有助於大漢的中興,反而嚴重阻礙大漢的中興了。」
「現在大家看看,大漢誰最窮?朝廷最窮,普通百姓最窮。大漢中興的目的是什麼?是國富民強,但這樣發展下去,國還能富?民還能強嗎?」
「大秦為什麼統一天下十五年後就敗亡了?兩百年前的王莽之為什麼傾覆了社稷?董卓一場小小的兵變,為什麼就把大漢推向了敗亡的深淵?」李瑋看看眾人,激地說道,「四百年來的歷史,四百年來的淋淋的教訓,難道還不能讓我們清醒地看到事的本質?」
「國家的本就是土地,就是耕種土地的農夫,國家的財賦,國家的富強,都來自於這些土地,這些土地上的糧食,這些耕種土地收穫糧食的農夫。如果不能讓農夫擁有一塊土地,如果不能讓農夫辛苦一年後吃飽穿暖,天下如何才能穩定?社稷如何才能振興?」
「大漢要想中興,首先就要讓農夫吃飽穿暖,讓農夫有一塊維持生存的土地,讓朝廷有持續穩定的財賦收,但大漢就那麼多土地,一年就那麼多糧食,一年也只能鑄那麼多錢,大餅只有那麼一大塊,因此要想讓朝廷和農夫富起來,只有從王公貴族、門閥世家和商賈富豪們的手裡去搶,這是唯一的辦法。」
「如何去搶?只有重農抑商。重農需要朝廷的大力支持,需要錢,錢從哪來?最有效最快捷的辦法就是鹽鐵營,課商重稅。」
「這個辦法其實就是當年孝武皇帝增加朝廷財賦的辦法,我們都知道,利弊我們都知道。現在大漢正在中興初期,如果朝廷強行實施此策就要殺人,就要引起,直接後果很可能社稷傾覆,所以我們要想個更穩妥的辦法,既能讓朝廷增加財賦,又能讓農夫們過上溫飽的日子,同時還能兼顧王公貴族、門閥世家和商賈富豪們的利益,確保中興大業的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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