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憐握了拳, 呼吸微微紊。
一句話。聽起來如此不可思議, 甚至可笑,他卻完全笑不出來。
國師道:“除了這些怪,還有。太子殿下,你記得當初你把你在城樓下救的那個小兒帶上皇極觀,我嚇了一大跳嗎?”
“……”
謝憐立即收神, 飛速看了一眼花城, 道:“記得。那個小兒怎麼了?你說他是……”
國師道:“天煞孤星!”
他沉聲道:“我當時只覺得那小兒上邪氣太重, 太不同尋常了。後來在銅爐和另外三人對了對,才知道銅爐不會產出怪, 還會詛咒。就像你可以散掉你的氣運一樣, 銅爐也可以散掉它儲存的厄運,散掉後它們就會四流竄。
“那小兒的生辰八字本就險惡至極, 吉則吉破天, 兇則兇穿地。恐怕他出生那天,把那些流散的厄運全都吸收了, 才變得那麼可怕。他一上去,整個太蒼山險些都給他燒掉!”
謝憐愈聽愈驚, 緩緩轉頭,向花城。分明是在說著他自己的事, 花城神卻不變, 反而對他報以一笑。
國師繼續道:“按照正常況,那小兒必然早年喪父喪母,如果不喪, 那就必定父嫌母棄,盡待,還不如父母雙亡。而且他活不過十八歲,還會害得邊人死的死、散的散、倒黴的倒黴,猶如災星降世掃把星到家。所以我當時才讓你趕快把他趕下去別再靠近了……”
謝憐沒法聽下去了,道:“國師!……別說啦。”
國師點頭,道:“不說了。我只是給你舉例,告訴你銅爐有多可怕。”
謝憐不知該說什麼,花城卻笑道:“可怕未見得有多可怕,不過,國師算的倒是準。”
“……”
謝憐一想到,花城恐怕真的沒能活過十八歲,手就微微發。這時,一只手在下面了過來,輕輕覆上了他冰冷的手背。
兩人的手都是一樣的冰冷,但疊加起來,就有了溫度。
國師道:“他一直在給你設題考驗。仙樂國的人面疫,就是第一道題。按照他的答案,只要你當時選擇對永安發人面疫,你就算過關了,他不但不會貶你下去,還會幫你遮掩,讓你真正為他的心腹傳人,一步登天,兩步逆天。但是你答錯了。
“在你第一次被貶期間,他應該又給你設題了,而且你還是沒給出他滿意的答案,所以你飛升了,又立刻被他打下去了。”
謝憐腦海中浮現一張蒼白的笑面,頓了頓,低聲道:“其實是我自己要求的。”
花城道:“哥哥,信我。就算你不自己要求,他也有千百種辦法讓你下去。”
謝憐道:“不過,白無相也是他打敗的。”
花城道:“但也並沒打死。”
謝憐道:“但這又是何必?”
國師道:“‘白無相’當然可以殺了你,但是,他要的不是殺了你。事實上,我說了,他很喜歡你,他本不想要你死,他只是想要你變他想要的樣子。”
花城也道:“殺了你,並不能達到這個目的。你以那種狀態死去,永遠不會再改變,他更無法忍。但白無相又沒有理由就這麼簡單放過了你,還有什麼比神武大帝下人間、退散妖魔、救你於危難之際更好的理方法?如此一來,你還會對他更加信任激。他兩次都沒有功,心裡肯定不痛快極了。”
國師道:“你第二次被貶,流落人間,他有無數個機會慢慢‘教導’你,慢慢等你回心轉意。據我的觀察,他原本已經平靜下來了。但是這份平靜,最近也被打破了。
“契機就是你的第三次飛升。
“你要是一灘爛泥,倒也罷了,可偏偏你都那樣了還完全不按他給你安排的來,還能再一次飛升,而且還是從前那副樣子,一點也沒變……我不知道他看到你會想些什麼,但我覺得,他一定會再出題考驗你。”
花城道:“看他之後都做了什麼就知道了。哥哥,你好好回想一下,自從你第三次飛升,都發生了什麼事吧。”
謝憐很快進狀態,凝思片刻,道:“第一件事,與君山。拿下了鬼宣姬。開始我並沒找到鬼新郎,中途胎靈以謠指引,想來是出自他的授意。但我以為在那件事中,這是在幫我。”
花城道:“幫你完任務罷了。直接後果是拿下了鬼宣姬,間接後果呢?”
謝憐試探著道:“……捅了裴將軍舊人的馬蜂窩,給他帶來了一點麻煩?”
國師道:“這裡可以算是一道小題吧。如果你知道會得罪裴茗,鬼新郎這個任務你會不會用另一種方式理?比如,背地通知裴茗下去,就讓宣姬繼續在這一小片地方鬧,而不鬧大之類的。”
謝憐汗,道:“這個……說實話,我很後來才知道跟裴將軍有關了。當時鬼索命,在場那麼多人,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已經沒空去想會不會得罪人了。”
花城微微一笑,道:“哥哥,你這就已經是做出選擇了。”
他繼續梳理,道:“第二件事,菩薺觀來了一個空殼道人,把你引去了半月關。那個殼子是誰派來的先不談,這件事的後果又是什麼。”
謝憐道:“踢走了小裴將軍,折了裴將軍一臂。”
花城道:“哥哥,你看,這兩件事下來,你幫他大大削弱了裴茗的實力,還徹底得罪了裴茗。他完全沒有出面,仇都是你的,你還激他。”
“……”
花城又道:“沒猜錯的話,這八百年來,他也沒盯你。哥哥你在永安做過國師,教過郎千秋,他恐怕也是知道的。但他還是派了郎千秋和你一同出行。在我看來,這純粹是不懷好意。”
國師一驚:“等等?殿下,你去永安做過國師?你教過郎千秋?”
謝憐道:“嗯……”
國師道:“你就是芳心國師???”
謝憐:“嗯……怎麼了嗎?”當下簡述了幾句。國師道:“那這件事他要是知道了,一定對你很生氣。”
花城繼續道:“白話真仙一事,哥哥你原本是打算不手的,但最後還是被牽扯進去了,好在不深。南海被卷進渡劫域的幾百個漁民不是黑水攪的也不是師無渡攪的,除了他們,最有能力能做到的又是誰?”
一件件捋下來,謝憐這才發現,他回來之後走的每一步,也許都在君吾切的注視和推之下。
花城抱起了手臂,道:“我猜,他這麼做,一方面是出於那種詭異的心態,不斷地向你拋出題目,測試你到底怎麼選怎麼走,期待著你能按他給你鋪的路線來;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因為他要以你為劍,削弱這些神的勢力。
“前代天界的神們一定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影,他警惕心極強,對任何東西都要求絕對的掌控力,不允許任何人威脅到他的力量和地位,不能讓其他神追趕上他。而且,我想……”
謝憐恰好也在思索,道:“什麼?”
花城道:“師無渡給師青玄換命的事,還有黑水潛上天庭調查的事,難道他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嗎。”
謝憐心中所想的,也是這個。
難道坐在最高的君吾,對此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嗎?不太可能。
靈文殿經手的所有卷宗,他都是可以直接查看的,如有造假,他真的會覺察不了端倪呢?
水師犯下這麼大的事,卻幾乎瞞天過海,安然無恙了許多年。偏偏在他在上天庭開始橫著走以後,才被揭了老底。花城道:“也許,一開始他就有所覺察了,只是當時水師的地位並沒有威脅到他,事才沒被捅出來。如果早早揭,不一定好。師無渡被貶,還是會上來一個新的水師,新水師可就不一定有個這麼大的把柄和禍患能被他抓住了。”
他繼續道:“如果我是君吾,我會看師無渡很不痛快。但如果我想除掉水師,本不需要自己手,只需要靜靜看著他興風作浪、越來越肆無忌憚,等我不想再容忍他的時候,直接把換命之事的報給黑水。”
黑水自然會為他自己和他死去的親人們複仇。
花城道:“至於他在銅爐齊聚萬鬼,煉絕出世,則可能是因為……”
謝憐道:“制衡。”
花城道:“嗯。一方面,他大概很樂意看到惡絕出世為禍人間;另一方面,只要有東西為禍人間,就會有人祈願。”
而只要信徒祈願,神的法力,就會更強!
國師歎了口氣,道:“每次銅爐開山,我們四個都會去阻攔,但也不是次次都能功。這次更是……搞太大了。
“那些從銅爐裡噴出的烏庸怨靈,他殺了小部分,用地千裡送走大部分,再把其他人都派走,他自己則留下檢查和銷毀一些東西。他猜到我會去找你,理完銅爐山那邊就趕過去,果然把我拿住了。
“我想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烏庸國已經浮出水面,以他的警覺,多半又要再給天界換一次代,你們再繼續毫不懷疑無一覺察下去,遲早也被埋進仙京下面當地基。剛好風信那小子帶了紅鏡,就拼死一試了。原本他法力越來越強,紅鏡已經照不出他臉上的東西了,但因為他前不久才和那三座山怪鬥過,人面又被激活了。
“差不多我都說完了,你還有什麼想問的嗎,殿下。”
謝憐凝思中,花城道:“我有。國師,你的烏庸語,還記著嗎。
國師道:“烏庸國已經消失了,沒有人再使用它的文字和語言,所以我們早就學了新的。但原來的都還記得,只是很用了。”他坦言道,“也不太想用。”
謝憐想起,原來,那時國師對山怪說的“太子殿下沒救了”,“就快覺醒了”,真的不是指他,而是指附在郎螢上、一路邊走邊殺、汲取力量恢複的白無相。
還有那些口吐人言的食鼠。當時,因為謝憐聽懂了它們說的烏庸語,花城認為是有人給他灌輸了相關記憶。列出的幾個可能人選裡,果然中了,而且中了兩個:君吾和白無相。
而在白無相能在萬神窟中做出風信和慕的假皮,自然不是難事。因為,君吾當然對他們了如指掌!
謝憐道:“他……似乎一直想引導我認為自己就是烏庸太子本人,或是他魂魄的一部分。”
國師道:“他當然想。既然烏庸國的存在已經瞞不住了,誰看到仙樂太子和烏庸太子都會覺得二者很像,往你上引再好不過了。而且,只要你開始自我懷疑,懷疑自己的本心、行為和目的,有了‘我就是烏庸太子’的想法,你重複他命運軌跡的可能就更大。
“是他主引導著你,想讓你走他走過的路,而不是你們的路冥冥之中相似。他……不可能容忍你們如此之相似,走的路卻不一樣。”
許久,花城道:“都說了,一點都不像。”
國師仿佛終於忍不住了,轉向他道:“你這個年輕人,你怎麼回事?”
花城:“?”
謝憐一怔,心道:“這是怎麼了?”
國師擼起袖子,對花城語重心長地道:“從剛才起我就想說很久了,你這個年輕人,笑容為什麼一點都不真誠?不要以為你是絕境鬼王就可以對我沒禮貌。絕境鬼王是很珍稀,但是我有多歲你知道嗎?當然是我這種歲數的長輩更珍稀!”
“……”
花城挑了挑眉。
謝憐了眉心,道:“師父啊,三郎他也不是沒禮貌,他只是……”他只是對別人假笑慣了。國師對花城比了一個手勢,讓他不要過來,又把謝憐拉到一邊,嚴肅地道:“太子殿下,我看到了。”
謝憐道:“啊?您看到什麼了?”
國師道:“那個巨神像上面。”
那個巨神像?上面怎麼了?謝憐想了一會兒,忽然,腦袋裡嗡的一聲。
借法力了!
謝憐咳個不停,道:“不是……那個只是借法力……不,其實也不止是借法力,總之就是……”
國師更加語重心長了:“殿下,你怎麼回事啊?難道,因為我管的太嚴,你修道太久,不近,你就改……了???”
“……”
謝憐瘋狂擺手:“才不是那種原因!”
國師狐疑道:“那……難道是……天生的?這……我從沒看出來。嗯……好吧,那你這點確實不像他……”
謝憐:“???等等?也不是!”
國師籲了口氣,歎道:“你不要怕,殿下,我不是要說你什麼。我不擅長的事我是不會教導你的。況且你什麼事都過來了,還在意這個嗎?男男都無所謂的,只要你自己高興就好。”
謝憐得自己眉心一點通紅通紅的,小聲道:“嗯……我很高興。”
國師卻又鬱悶地道:“……可你找了八百年,怎麼找了個絕境鬼王?”
謝憐一愣。國師道:“我不是說你眼不好,好的,大姑娘小姑娘肯定都喜歡這款,但是絕境鬼王可都兇得很啊,殿下你可想清楚,這種人都是一纏上你就永遠別想甩掉的。”
“呃師父,您先等等……”
“絕對沒錯。我告訴你,我一看這雨探花,我就知道他的命肯定兇得九曲十八彎,一山還比一山高,邪氣撲面而來令人窒息,簡直就是……”
花城在他們後,慢條斯理地道:“簡直就是,天煞孤星,對吧。”
謝憐剛才已經努力阻止國師繼續說下去了,但還是沒能功,捂住了臉,默默蹭回了花城後。
花城含笑攬住他,挑了挑眉,道:“我笑容的確是非常之不真誠。不過,當著本人的面說他是天煞孤星,災星降世,掃把星到家,父母雙亡,活不過十八歲——也不太合適,是嗎。”
“?”
國師雙目漸漸睜大:“……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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