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金枝玉葉,自小在宮中要何沒有?不過是些民間上不得臺面的小玩意兒,何至于公主如此記掛?”
蘭在馬車中才喚了婢去前頭公主的馬車中服侍用藥,又扶額嘆了聲:“賀大人買來的件瞧也不瞧一眼,這都好幾日了,仍不肯我近服侍。”
當日也是急,蘭瞧著那些東西也沒什麼要的,便邊人順手扔了去,哪知這一扔,便讓那從來文弱溫吞的小公主第一回發了怒,此后更是百般抗拒的靠近。
“想必是因為公主此前在宮中從未見過那些東西,所以才會覺得稀奇。”跟隨蘭而來的榮王府婢秋泓如是道。
“公主是在外頭苦了,所幸如今是找到了,”蘭說著,眉眼約流出些許自得,“要我說,還得是我們家祖上庇佑,我若不來蜀青,只怕賀大人他們也不會這麼快便找到公主……”
“蘭姑姑說的是。”秋泓垂首,去眼底的幾分輕嘲。
天暗下來時,凌霄衛在林中安置起幄帳,秋泓與三兩個婢忙著做些熱食,蘭則在帳中仔細盯著另幾個婢熏香鋪床。
商絨靜默地待在火堆旁,坐的是厚實的墊子,一旁是烏木的小案幾,案上有風爐燃炭,煮沸熱茶。
紅漆鎏金八寶盒,是各類致的干果與餞。
既不飲茶,也不吃任何東西,只是愣愣地著面前的一簇濃蔭。
還曾有雪的時候,與一人風餐宿,吃過他烤的兔,又與他睡在斑駁濃蔭里的樹干上。
那樣不安穩的一夜,的整個夢境都在搖搖墜。
步履聲臨近,商絨瞥見賀星錦的袍角,也仍未抬頭,只抱著雙膝,一言不發。
火堆里木柴燃燒的聲音噼啪作響,賀星錦俯行了禮,再抬眼,他見公主依舊蒼白的臉。
“臣有一,本該歸還公主。”
賀星錦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來。
是一柄匕首。
商絨幾乎是一眼認出,那便是此前折竹給的那一柄,也是賀星錦尋到的當日,見握在手中沾的那一柄。
的神有了些細微的變化,才出手去,卻見賀星錦忽然屈膝跪下。
的手僵在半空,聽見他道:“請公主恕罪,待歸玉京后,臣一定將此還公主。”
“臣此時將它拿出來,是想告訴公主,您還有這樣一件東西在。”
賀星錦輕抬起眼,嗓音低沉。
“你憑它,想查些什麼?”
商絨懸在半空的手指節屈起,終于開口說了今日的一句話。
“至如今,臣并未在此匕首上發覺任何有用的線索,”賀星錦并不否認,他迎上警惕的目,“它并沒有什麼特殊之,鋒利,但隨可買。”
他之所以暫扣此,全因那日用它抵過自己的脖頸。
此話一出,他分明察覺繃的肩頸松懈了些許,他半垂下眼睛,藏住眼底幾分復雜,幾分疑。
理所當然的,他思及那位從南州裕嶺鎮醫館里與一起走的神年。
作為圣上最疼的公主,究竟為何要逃,這件事他已反復思量許久,但此時在面前,他卻始終問不出口。
當日帶離開蜀青的那些人一看便是江湖中人,十數人迎戰他凌霄衛與蜀青衛所數百人,分明便是做好了打算以命拖延。
那些人殺招狠辣,縱是兩方相差懸殊,凌霄衛也的確折損了幾十人在他們手下。
但偏偏,公主并不像是被他們挾持,倒像是被他們保護。
“公主,這天下莽莽蒼蒼,常有人心兩面,”賀星錦著郁郁的眉眼,“非日久,不能見真章。”
“你將匕首還我。”
火照在商絨的側臉,泛白的輕輕牽,“我會好好吃好好睡,不會發生任何你心中所想的事,也請你,別再試探我什麼,別再追查他們任何人,我既已在這里,”
忽而停頓片刻,一雙眸子里暗淡的影閃,失神地了會兒地面隨著夜風輕輕搖晃的樹蔭,又說:“那麼過去的,便讓它過去吧。”
“公主,請您用膳。”
適時,秋泓過來俯行禮,又與幾名婢將飯食擺上案幾,小巧的瓷碟,致的糕點,幾樣細的素山珍,一碗熬得極為濃香的素粥。
沒有半點葷腥。
商絨凝視那碗熱粥片刻,最終起湯匙,一口一口地吃下去。
賀星錦立在一旁,看平靜的面容,卻又無端發覺幾分強在這副平靜表象之下的死寂,他沉默許久,恭謹地將匕首放在案角,道:
“臣,謹遵公主之命。”
——
平安鎮上。
暗暗的客棧堂酒意正酣,黑年與四個酒鬼坐在一桌,唯有他一人手中攥著茶碗。
“小十七,這便要睡下了?”第十五瞧見他放下茶碗起,便道。
其他三人的目也因此聚集在他上。
年理也不理他們,上樓去了。
第一看著他的背影,慢飲一口酒。
守在年門口的幾人目不斜視,瞧見那提著桶又來送熱水的跑堂,見他戰戰兢兢的樣子便覺沒趣,放他去了。
“折竹公子。”
屏風后,作跑堂打扮的夢石滿頭熱汗,這里間好多桶的水都是他一趟一趟搬上來的,只為此時趁著倒水聲,與折竹說上一番話。
姜纓帶著夢石一路追趕至平安鎮,卻也始終不敢跟得太。
折竹邊布滿那四位護法的眼線,而夢石非是櫛風樓中人,姜纓若帶著一個陌生人來輕易接近折竹必會引來那四位護法的注意,但勢急,夢石已顧不上許多,只得在今日尋了機會鋌而走險。
“被凌霄衛找到了。”
折竹在酒桌上看見來送酒的夢石時,他便已經在心得出了答案。
“那日雨大,掩去太多聲息,凌霄衛帶的人足有數百,”夢石再提起一桶水來往浴桶里倒,他說著看向那年,“簌簌不愿你的人都折損在那兒,也不愿我不得自由,……拿著匕首以死相,要我們把丟下。”
夢石的眼眶有些發酸。
熱霧拂間,年的眉眼被沖淡許多,他的手指蜷又松懈,眼底幽幽暗暗,燭燈的影過雕花屏風疏幾寸影在他的側臉:“為你,的不舍,竟也舍得了。”
曾因那一分缺失的勇氣而不敢自裁,寧求他結束一生苦痛的人,如今,竟也敢將匕首抵上自己的脖頸了。
“讓我與你說,從南州到蜀青的短短幾月,已比過此生數年,”傾瀉的水聲中,夢石低的嗓音有些泛干,“說,那些就足夠了,你有你要走的路,也有要面對的事,往后,便不再見了。”
折竹聞聲,濃的眼睫微。
借著放下木桶的空檔,夢石將藏在懷中的東西遞到他手中。
是厚厚的一沓宣紙,上面寫滿了那個姑娘娟秀的字痕,點滴殷紅的沾染其上,目驚心。
“折竹公子,兩卷道經都在此了,你從村中將帶回竹林小院的那夜,熬了整夜默完了剩下的一卷,讓我一定要帶給你。”
折竹幾乎聽不清夢石在說些什麼,他只低眼盯著那宣紙上斑駁的跡,手背的筋骨無聲繃,他屈起的指節近乎泛白。
“那麼你的事,可有告訴你?”
許久,折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在經卷中夾了一封信,是給我的,我已經……看過了。”
夢石說著,又深深端詳起面前的年來:“公子你是否早就知道?”
“夢石,”
折竹抬眸迎上他的目,卻道,“我曾說,我是因我與容州知州祁玉松有舊怨才會救你,這話,原是在騙你。”
“其實想救你的是祁玉松,我之所以應他,不過是好奇你究竟有什麼值得他冒著得罪晉遠都轉運使的風險也要救你。”
折竹的嗓音裹在泠泠的水聲里:“至于你的份,不久前我的人截了祁玉松派去白玉紫昌觀的人手中的東西。”
說著,他將一枚嵌玉貔貅的金鎖遞到夢石眼前。
夢石險些將木桶丟到水里去,他勉強穩住心緒,將那金鎖接來,又提一桶水。
那金鎖,是他師父當初剖開母親肚子將他取出后,在他母親手中找到的。
他昔年離開白玉紫昌觀時,將它留給了師父。
夢石到此時方才恍悟,當初在竹林小院,他替這年換傷藥時,他為何忽然說要與他做一樁易。
“說不定日后風水流轉,道長真有可報答之,可別記錯了,你該報答之人非是我,而是。”
夢石想起那日他所說的話。
也許是那時這年便已約猜出幾分他的世,從那時起,這年已在無聲中為簌簌籌謀。
他如今三十一歲,而當今淳圣帝登基也正好三十一年,三十一年前,淳圣帝也曾在南州,也曾去過緣覺觀。
那麼簌簌,又是何時發覺的?
“應該也猜出了些東西,”折竹看著他,“之所以不愿多加抵抗,是怕你這張臉被凌霄衛看見,怕你如一般,由不得自己做出選擇,便要圍困于玉京的云譎波詭。”
“夢石,算計你的是我,待你,卻從來是真心換真心。”
“我知道。”
夢石的眼眶越發酸,“難怪我對簌簌總是有些莫名的親近,難怪我總覺得在邊,便好似約彌補了杳杳早離開我的缺憾……”
他不忍多想那日風雨如晦,在車中對他說,希他繼續不拘束地活著。
明明生來是做不了選擇的人,卻還愿為他爭取選擇的機會。
“原本就有求死之心,為保我與你的安全,即便路上也許不會做些什麼,”夢石滿心焦躁,“可宮于是牢籠,僅僅只是第一眼見我的臉便恐懼那副模樣,折竹公子,我怕回到玉京之后……”
他再說不下去,再提一桶水起來:“我此番來,一是為簌簌將道經帶給你,二是向你辭行,世間千萬道,我已走過許多條,唯獨玉京這一條,我還沒試過。”
有了這枚玉貔貅金鎖,他便能往玉京去了。
不論是為簌簌,還是為他自己與早逝的母親,縱是龍潭虎,他都理應去這一趟。
“那麼公子你呢?”
最后一桶傾瀉的水聲中,夢石向屏風前的年。
折竹低垂眼簾,他滿目仍是那紙上的跡與某些輕微發皺的痕跡。
他幾乎可以想象,是如何在燈下,一邊用滿掌是傷的手默出這些字痕,一邊掉眼淚。
多傻的人。
裕嶺鎮上的承諾,一直認認真真地銘記于心。
最后的水聲消失的瞬間,熱霧漂浮繚繞,年的嗓音很輕很輕:
“玉京,我一定會去。”
“我會找到。”
不再見了?
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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