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傾從未見過宋毅對元朝有過這般疾言厲的時候。
“知錯了沒有!”
“我沒錯!”
父之間爭鋒相對的問答完畢,一聲重重的戒尺落聲在元朝的掌心響起。
蘇傾著那道道青痕目驚心的掌心,只覺得目刺心錐,呼吸都開始不通暢起來。
“爹再問你一遍,你錯沒錯?”
“沒錯!我沒錯!”
元朝流著淚扯著嗓子大喊,任憑父親如何喝問,如何懲責,是直了脊背梗了脖子,不肯松口認錯。
宋毅怒火高熾:“你沒錯?你還敢說你沒錯?”
蘇傾心疼元朝,怕他盛怒之下沒分寸,遂手拉他:“或許元朝有什麼緣由也說不準。你且消了氣,聽聽孩子怎麼說。”
宋毅在氣頭上哪還聽得進去,遂道:“你且進屋去,這事你先甭管,爺今個還真得治治這無法無天的子!”
說著,便喝問元朝:“廣和樓是個什麼地,你心里當真沒數?宋元朝,你猴似的,你敢對爹說你不知那是個什麼地?”
元朝仰著頭大聲道:“是戲院!那又如何!”
“戲院,對戲院。”宋毅被這話氣的角都有些哆嗦:“那是三教九流的地方!你還理直氣壯的說那又如何!平日你如何肆意妄為爹都可任你,但是,戲院那般藏污納垢之地,你竟如何敢去!那里,豈是你一個姑娘家能踏足的?你名聲還要不要了?你讓世人如何背后議論你?你又要讓未來的夫家如何看你!”
宋毅正怒氣滔天,并未察覺他這話一出,蘇傾神一呆,出去的手慢慢垂了下來。
元朝聽了這話,又急又憤又忍不住的委屈,不由揚高了聲大喊:“姑娘家又怎麼了?憑什麼姑娘家進去就要被人說三道四的!我不服!男兒能做的,為什麼我們兒家不能做!我不服,不服!”
三個不服,一聲重過一聲的砸在蘇傾耳,心底,振聾發聵。
“你不服?”宋毅口怒聲:“這就是世俗,這就是世道!豈容你不服!”
元朝被他訓得大哭,最終怒吼了聲‘我還是不服’,便哭著跑了出去。
宋毅使了眼,福祿等人忙隨著追了出去。
煩躁的了眉間,他轉邁步進殿,卻猛地見到蘇傾正于他不遠背對著站著,肩背微微輕。
宋毅一驚,忙過去手攬過,低頭見面蒼白如紙,急問:“可是剛嚇著你了?”
“沒事。”蘇傾勉強定了神,道:“我緩過一陣便好。”
晚膳的時候,元朝還在鼓氣不肯過來吃飯,宋毅就囑咐人另外做了些吃的幾樣小菜,讓人端去了屋里。最后,又囑咐了下人,莫忘了給上藥。
飯桌上便只剩下他跟蘇傾相對而食。
夾了道素日最合口味的素菜于碗中,他緩聲道:“小時候無法無天如何都使得的。可如今都七歲了,是大姑娘了,再過上幾年功夫都可以相看人家了。縱然咱府上門第顯赫,任旁人哪個也不敢明面上說三道四,但總歸是人言可畏,得顧忌些的。”
蘇傾夾過菜,默然的垂眸吃著。
他便又夾了筷給,笑道:“這泥猴這兩年跟著爺練習武藝,子骨也十分強勁。區區幾戒尺,便是看著嚴重些罷了,其實不傷筋不骨,隔一日就無礙了。況爺下手有數,你且將心安下便是。”
蘇傾似有若無的應了聲。接下來卻也沒吃過幾口飯,擱了筷子,就洗漱去了。
宋毅瞧心不佳,他便也沒了用膳的心思,讓下人將飯菜一概都拾掇下去。
晚間,蘇傾在里側面壁而臥,宋毅幾次與說話,都默無所答。
當是還在氣他白日懲戒元朝之事,便有些無可奈何的搖頭失笑。臂將整個人圈懷中,他低聲哄道:“罷了,大不了爺日后只罰不許吃,戒尺什麼的,不打了便是。”
說到這,他還調侃了聲:“你這還真是,只準州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依舊沒聽到的回應。
宋毅也沒多想,只當這是心疼孩子,心道待明個讓那元朝在跟前多晃晃,見著孩子蹦跳的歡暢,顧忌這氣便就消了。
遂抱著人便要睡去。
半夢半醒之際,他突然聽得懷里人似自語般道了句:“元朝七歲了。”
他順勢收臂膀將人攬了些,猶帶些睡意的隨口應道:“是七歲了,都要長大姑娘了。”
“是啊,是要長大了。”聲音很輕,似悵似惘,自語般喃喃:“時間過得真快……太快了。”
聽出話中的失落,他就睜了眼,撐起半探向里側看,笑問:“怎麼了,竟這般多愁善的。可是想到將來元朝出嫁,你這是不舍了?放心,說也得十四歲左右相看人家,定下后還得再待上個一兩年才親。你若舍不得,咱家姑娘就不急著嫁,多留兩年,拖到十八歲也。”
十八歲……蘇傾無聲默念,有些失神。
宋毅見這會沉默,還當在兀自傷,正再開口說勸,卻冷不丁聽道——
“你這府上……也是時候該有個正經的主母持了。”
宋毅所有的困意頓時煙消云散。
“你這是何意?”他目將攫住,心跳如擂鼓,卻也不敢輕易判斷所說意思是否是他所想那般。
蘇傾沒有看他,眉睫微垂,那近乎淡到無的瓣輕啟,寥寥幾字卻清晰耳:“宋毅,你娶妻罷。”
字字猶如轟雷,炸的宋毅近乎目眥裂!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重的息數聲罷,他猛地翻而上,掌心掐著的臉頰迫抬起,低頭湊近切齒發問:“娶親?娶誰?蘇傾,你想讓爺娶誰!”
蘇傾被迫仰頭與他對視,大概是他的力道令有些難,臉龐遂帶出幾分蒼白:“你該娶妻的。宋毅,你宦海沉浮這麼多年,當比任何人都明白,既然已坐到今日這個位置,若無后將會意味著什麼。護國公府需要一位持務的正經主母,你更需要一位替你延續香火的妻子。元朝……也需要能教導世家大族為人世、給份增持環的嫡母,需要兄弟給撐腰做后盾……”
話未盡,宋毅已聽不下去,怒聲質問:“你還提元朝?要不要爺這就將元朝過來,問問要不要旁的人做嫡母!”
“宋毅!”蘇傾猛地抬眼:“你清醒些罷。你明知道的,你明知道的!”說到這,漸紅了眼圈:“元朝漸漸長大了,在這個世上,便要遵守這個世道的規則,容不得說要還是不要。你也甭說要我做嫡母之類的話了,我是不會的,更不能!我要讓元朝坦坦的于這世間,絕不容許任何人有機會向潑臟水,攻訐,詆毀,傷害!所以宋毅,你也不用拿元朝來激我,元朝陪了我七年,我已知足了。日后我如何都,只要我的元朝能一生無憂的立足這世間!”
說到這,蘇傾落了淚:“所以,也還請你另娶賢惠之妻,讓元朝,認為母……”話至此,已心如刀割。
宋毅又怒又痛。
他不免想起自生了元朝后,蓄了發,褪了僧,換上他給備上的簪環履,此后將那佛珠佛經等一概于箱底。筆墨皆都塵封,更別提趕牛車,便是偶爾幾次悶了出府去茶樓,也都是輕車簡從,大抵都是低調的躲著人走。
從前他還兀自欣喜,如今卻是滿腔痛意。
本該是如鷹般再肆意自在不過,如今卻步步妥協,寸寸收斂了外放的雙翅,抑了本,在這方寸之地。偏這般還惶恐不已,自責不休,埋怨自己做得不夠,不好,連累了心的孩子。
這樣的,讓他痛了。
他松開了手,轉為捧過的臉,指腹輕拭著的淚,沉聲道:“爺不許你再有這般想法。你也記好了,爺就是你們娘倆的一片天,在這片天下,你們愿做什麼就做什麼,愿穿什麼就穿什麼,愿去哪兒就去哪兒!不用你這做娘的有任何妥協,只要有爺在,便是元朝捅破了天,也有這當爹的給兜著!”
口氣,他放緩了聲:“你要信爺,爺有能力保元朝一世富貴榮華,無憂無慮。你怕還不知你家爺們在這世道的能耐,你看看他哪個敢碎言多!誰要敢,爺就拔了哪個的舌頭。”
“可是宋毅,你已不之年了。”蘇傾搖頭苦笑:“你又能護到幾時?你能堵了一兩人的,可是能堵住全天下人的?元朝子天真又不得束縛,若娘家無撐得起來的兄弟做后盾,將來只怕會到諸多委屈。”
有一點沒提的是,元朝上流了一半的。很怕元朝會走離經叛道的路,怕會被世俗不容,遭人詬病,讓人群起而攻之。
想起元朝那擲地有聲的三個不服,心如刀絞。沒有人比更了解這個朝代對的束縛迫,若元朝執意不肯屈從男尊卑的世俗準則,等待的那條路將是荊棘叢生,毒蛇遍布,惡鬼森森。深知這條路的艱難,又怎舍得的至親骨一頭扎進去被刺的遍鱗傷?
宋毅卻被口中的‘不之年’這四字,給說的扎心了下。兀自了幾口氣緩了緩緒,他道:“爺說你盡些沒用的心!誰道元朝沒兄弟撐腰?明哥晗哥幾個不是親兄弟?明哥漸大,學問事皆做的好,爺已將他放在側著重培養,將來由他來接爺的班,大抵無礙。元朝前半生有爺罩著,后半生有兄弟相護,斷能一生富貴安穩。”
“況爺強勁,比那蔫不拉幾的弱書生還不強了許多?不之年又如何,爺輕松就能撂倒那些個年輕后生,拎弱仔似的。”說著猶不解氣,冷笑:“不是爺兀自吹噓,爺這格,活到七老八十不在話下,長命百歲都有可能。”
蘇傾沉默了片刻,然后抬眸看向他,認真道:“宋毅,那就請你千萬要長命百歲。”護一世安穩。
宋毅頓時心花怒放。
這大概是他頭一次從口中明確聽到,真心實意盼他好,甚至約還有依賴意味的話。
如何能不喜形于?他低頭與額頭相抵,無比暢快的笑道:“放心,爺定能長命百歲。”
翌日宋毅上朝前,對福祿附耳囑咐一番。
元朝清早起來,見著福祿竟沒隨爹上朝,反倒笑瞇瞇的在院里候著,便恨恨瞪他一眼,氣哄哄道:“是我爹讓你看著我是吧?”
福祿忙擺手:“哪有的事?是奴才自個想跟著小主子。”
元朝鼻間重重哼了聲,扭頭去了蘇傾屋子。
“娘,給我些銀錢罷。”
蘇傾正在低頭整理東西,聞言就抬頭看一眼:“你要銀錢做什麼。”
元朝揚頭,理直氣壯:“去廣和樓聽戲!”
“不行!”蘇傾臉一變,放下手里東西,幾步走到跟前,勸阻道:“元朝你聽話,廣和樓這般地方,不是姑娘家該踏足的。要聽戲,娘讓人找戲班子進府,單獨給你唱好不好?”
“不好不好!原來娘跟爹都是一樣的,都以為兒家不如男兒,都以為男兒能做的兒家不能做!明明娘之前不是這樣的,娘你以前你說過你是最喜歡花木蘭的!”
著元朝焦急跺腳又失的模樣,蘇傾間突然堵塞了瞬。強下那酸,緩了聲勸:“娘不是非要攔你,只是戲院里太,你便是去茶樓去聽……”
話未說完,元朝已捂著耳朵跑了出去。
屋里的爭吵約傳到外間。福祿就對著主事婆子小聲叮囑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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