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潛機想見衛真鈺,並非懷抱某種惡意,只是好奇。
他剛死的時候確實嫉妒過對方,但在小黑屋裏躺平看戲那麼久,仙都不想修了,哪還犯得著嫉妒別人好運。
氣運二字,變化莫測。
出名門族的修士,祖上積德多、府風水好,更有附屬國或封地。
若能庇護一方風調雨順,教萬千凡人供奉他們的金塑像,香火越盛,氣運越好,則仙途越順,良循環。
普通修士既沒有寶地靈護持,祖上也沒出過飛升大能,凡間更無人供奉,只能靠「多行善事,積累福報」自我安。
還有條劍走偏鋒的路,以法掠奪他人氣運,賭的是欺天瞞地,稍有不慎,必遭反噬。
宋潛機從沒在這方面過心思。
但他曾經見識過一門紫雲觀道,名為「氣」。
宋潛機晉陞化神后,各派前來拜賀。
紫雲觀主當眾展示氣,看別人儘是五織,雲蒸霞蔚,可推算此人因何發跡,說得頭頭是道。
看他時只見一片化不開的濃重黑煙,兼滾滾腥風,差點刺瞎雙眼。
又不敢說宋潛機的不是,只能說「氣百年,未見此景。因何事,不得其解。」
意思是沒見過像他運氣這麼差的人,不得半點天道眷顧。
奇就奇在,這人竟活到今日,還能有如此就。
宋潛機從此兇名更盛。
修真界普遍認為他「無德」,命心狠,閻王不收。
不管背後如何說,表面愈發敬他畏他。
宋潛機想,若衛真鈺滿金,明亮如日,落在會「氣」的修士眼中,無異於孩抱金過市,難免遭人覬覦,或被人設法掠奪。
衛真鈺必然懷,可遮掩氣運,和同塵,才能悶聲發財。
所以這次登聞雅會,各派聲名顯赫的天才他不看,只找默默無聞的衛姓小弟子。
「宋師兄,你在想什麼?」孟河澤打斷他思緒。
「沒什麼。」宋潛機搖頭。
孟河澤以為他在擔心登聞大會:「我去給你買筆墨紙硯,方便你練習書畫。」
「不用。」宋潛機澆完地,收了水壺,「我想買點種子。」
「種子?」孟河澤不解,「哪一種靈植種子?」
「不用靈植,要普通種子。」宋潛機不挑食,「菜苗也可以。」
周小蕓忽道:「那容易,外門大灶堂就有!」
還未辟穀的外門弟子,平時在大灶吃飯,吃不到靈植靈米靈,米面時蔬管夠。
「我們這就去靈石礦打工,下工正好路過大灶,給你帶來。」孟河澤起告辭。
宋潛機點頭道謝。
土豆新發的芽沾著晶瑩水,蘊含飽滿生機,躲藏在泥土裏。
這是宋潛機第一次種出東西。
他出指尖,小心翼翼了。有些新奇,有些歡喜。
因為懷生機最強的至寶「不死泉」,他對生命的知也變得敏銳。
不只是人和活,而是一切有生機的東西。
比如他能覺到,一片葉子什麼時候從枝頭掉落,葉底一朵桃花什麼時候由盛轉敗。
說不定,自己真有種地天賦。
萬丈高樓平地起,總有一天會擁有自己的農莊!
種子和菜苗的問題解決后,宋潛機為了改善院牆採,將院門前桃樹移栽到三丈遠外。
門前土地被他仔細翻清理,朱漆門兩側都紮起竹籬笆,開闢出兩塊新菜園。
他幹活時候很認真,用鏟子翻土這種無聊活,也全神貫注,一不茍。
好像在做全世界最有趣、最重要的事。
宋潛機爽了。
盯他的人快崩潰了。
「報!宋潛機買種買苗,好像要種地!」
「報!宋潛機真的開始挑水耕地了!」
「報!宋潛機今天種茄子、小蔥、蒜苗……」
「報!宋潛機打算給門前種花……」
「滾滾滾,別報了!」
趙虞平怒而甩袖。桌上茶盞崩落,碎片飛濺。
他站在滿地碎片中跺腳:「這兔崽子到底想幹什麼!」
一個沒時間玩樂,甚至不捨得睡覺,每天恨不得出四十個時辰修鍊的鍊氣期雜魚。
忽然有一天跑去種地了,而且自從他開始種地,再也不修鍊了。
趙虞平越想越不安,總覺得宋潛機這般反常,是在憋一個狠招大招。
就像一柄劍懸在頭頂,猜不出對方計劃,令他焦慮不安:
「青崖書院和仙音門的人,什麼時候才到?夜長夢多,派人催催。」
陳紅燭也不舒服。
自告勇盯著宋潛機,不是為了聽對方每天如何秧、如何澆水的。
陳紅燭買通了「宋院」周圍二十戶外門寢舍的弟子,給他們留下靈石和傳信紙鶴,附送聲俱厲的威脅:
「如果宋潛機有什麼靜,你們沒及時發現,沒報給我,就等著挨鞭子吧!」
威利之下,消息比趙虞平更靈通。
宋潛機卻好像察覺到什麼,深居簡出,需要的種子和農由孟河澤等人送進院中。
「他寧願每天做這種閑事消磨時,也不練劍。他是不是故意氣我?」
一旦生出這種念頭,陳紅燭練劍心不在焉,打坐心浮氣躁。
「宋潛機出門了!」
紙鶴帶來最新消息,陳紅燭霍然起。
***
宋潛機關上朱漆門。舉步行,忽抬眼看向桃花樹。
澄澈,繁花葉層層疊疊,開得熱鬧。
紅坐在枝頭晃雙,笑嘻嘻地問:「準備去哪啊?」
宋潛機皺眉:「你怎麼來的?」
沒有毫靈氣波。彷彿憑空出現,驚飛鳥雀。
「用這個!」陳紅燭出一塊菱形令牌,「你只要有靜,我立刻能趕到!」
金閃爍,映著晃了宋潛機的眼。
「你也知道,我爹和我那些師叔們,都不想看見你,盯你這種臟活累活,自然給我了。藉此機會,我找我爹借來華微真令。手持此令,便可藉助華微陣法,宗自由來去,轉瞬即至。」陳紅燭得意道,
「比如後山摘星臺,我的修為暫時上不去。但自從得了它,晚上睡不著,隨時去看星星。這一點,我真要謝你。」
有過上次打道的失敗經驗,覺得面對此人,瞞反倒不如坦。
但沒說為什麼睡不著,想來對方也不關心。
宋潛機無語。
你這跟公費旅遊,公款吃喝有什麼區別。
但想到陳紅燭份,薅自家羊也不犯法。
他轉就走。
陳紅燭跳下來,追在他後問:「你去哪兒練劍?」
「不練劍,去靈田看看。」
陳紅燭咬了咬下,下定決心:「登聞大會快開始了,你不能因為置氣,這樣耽誤自己!之前對你無禮,我可以道歉!」
想橫行霸道十八年,頭都沒低過,何談道歉。
對方若再不給面子,真要生氣了。
「你還不知道嗎?」宋潛機問。
「什麼?」
「我報了書畫。」
陳紅燭劇烈咳嗽起來:「你真的瘋了!」
「修鍊本如逆水行舟,只要走上這條路就要不停爭鬥,與人爭,與天爭,否則一步落後,步步落後。」陳紅燭語重心長地勸,「同樣是十四五歲,有人鍊氣初期,有人鍊氣圓滿,看似差不多,越往後差距越大。等你朋友孟河澤結金丹,你還在沖築基,你急不急?」
「我不急啊。」
宋潛機一邊走,一邊賞景,神悠然。
陳紅燭怒其不爭。恨不得抓他雙肩猛搖。
「你一個鍊氣期,能得『那個人』親自指點,是天大的機緣,別人祖墳冒煙都求不來,你為什麼不珍惜?你憑什麼不珍惜!」
深吸一口氣:「就算你不想跟同輩修士比。但哪怕一個不修仙的凡人,也明白世上最簡單的道理:不想被人欺負,不想任人宰割,就只能拚命。每個人都想做人上人,所以才這全了這人吃人的世道。」
「你急什麼?」宋潛機笑了笑,「你是我娘嗎?」
「你!」陳紅燭差點被他氣跑,眼睛一轉,忽道:「你之前說的那句話,我聽說了。不只是我,現在整個華微宗都知道了。」
「妙煙有很多狂熱追隨者,登聞雅會他們也來。你要有麻煩啦,怕不怕?」
宋潛機想了想,很誠實點頭:「怕。」
一個人能為狂熱追隨者,必然腦子不怎麼好使。
他上輩子已經領教過。
妙煙請他寒湖聽琴,他們就躲在湖底,伺機破壞,卻驚醒湖中一頭沉睡的千年鱷,被追著咬出四十里水域。
妙煙請他泛舟品茶,他們躲在舟下,準備行刺他,卻怕被湍急水流衝散,便用繩子綁在一起。
拎一個就能提溜出一串,一個藤上七個瓜。
這些智商與趙濟恆不相上下的人,為宋潛機前世枯燥的修仙生活,提供了難得的笑料。
但那時他端著大能架子,尤其在妙煙面前自矜份,不願被當沒正形的散修。
想笑不能笑,憋的很辛苦。
現在沒包袱了,想怎麼笑就怎麼笑。若再見面,他怕自己被活活笑死。
陳紅燭卻一噎。
知道這人骨頭,若被激怒,應該逞英雄說「誰怕誰,只管放馬過來」。
那正好騎驢下坡,督促對方努力練劍,準備教訓那群人。
現在對方乾脆利落地認慫,反倒沒話了。
宋潛機忽然問:「他們來,你也很怕吧?」
「笑話,我會怕?!」陳紅燭怒髮衝冠,「怕個頭!本小姐就是不喜歡妙煙,誰敢因此欺負我們倆,先問問我的劍。」
「你不是使鞭子嗎?」
「我這鞭子是用來嚇唬別人的!像過年放炮,聽個響而已。」陳紅燭認真道,「劍是兇。一柄傷人的劍,不能輕易示人。」
「原來你還懂這個道理。」宋潛機有些驚訝,「你不錯啊。」
「原來你還會夸人,我以為你只會氣人。不過,你也很不錯。」陳紅燭被誇得喜笑開,投桃報李地表揚他,「我猜妙煙現在氣到手抖,恨不得把竹樓欄桿拍斷,卻還要假裝不在乎!」
宋潛機搖頭:「不。不會的。」
說話間,層層壘砌,如雪浪千疊的靈山梯田躍然眼前。
***
妙煙站在欄桿邊,安靜地賞花。
無論在何,總有鮮花。
與陳紅燭相看兩厭,自然不願意住進陳紅燭的無憂殿。
兩人雖是表姐妹,卻沒有相伴長大的手帕誼。陳紅燭是虛雲老來得子,一出生便是華微宗公主。
而妙煙父母早亡,母親隕落前,將託付給做華微掌門的舅舅。
可惜靈孱弱,靈脈纖細韌,最不適合習刀劍。無論如何努力,總讓虛雲搖頭皺眉。
華微宗只當養了個閑人,多一雙筷子。
陳紅燭出生后,妙煙便從主峰搬到後山僻靜的竹林。
直到舒仙子來華微宗做客,看適合修習天音,收為徒,傾囊相授。
妙煙的人生從此改變。
等再現人前,便了天資優異、芒萬丈的九天神。
好像生來如此。
華微宗在陳紅燭的無憂殿,為修了一座天籟閣,以示兩人閨中友,深意長。
但妙煙更願意住從前的竹樓。
華微宗只得將這裏翻新,掛上白鮫紗,放上夜明珠,佈置得清雅出塵。
侍進來時,見妙煙怔怔花,眉間似有憂,誤以為被人言困擾,急道:
「您也聽說了?」
「什麼?」妙煙一怔,才想起那句不怎麼好聽的話,笑著搖頭:「沒事。」
侍憤然:「華微宗請您做客,宗弟子竟有人敢對您無禮,若讓我當面遇到……」
「不。與他無關。」
妙煙轉,拿起一把金小剪刀,修剪盆栽多餘花枝,「竹樓偏僻,你能聽到風言風語,是因為有人想讓我聽到,想讓我生氣。」
侍沉思片刻,忽拍手道:「那他們註定要失了。我從沒見過仙子生氣!」
妙煙微笑。
習慣將所有恨喜怒都傾注在樂聲中。琴聲停下,抬起頭,又變回完無缺的仙子。
從不在人前顯負面緒。
「何況一個小小外門弟子,更不值得您氣。」侍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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