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齊語調沉緩,卻并無閃爍其辭的作派。
他說完了文龍那邊的原委,便直言不諱道:“阿珠小姐,某今日再見到你,方知心底那份誼仍在。我是大明漢人,漂泊數年仍是孤,乃因不愿娶平戶的東瀛子為妻。若你,不嫌棄某,愿與我結為連理,我自是歡喜不,從今往后,定會將你放在心尖上來疼……”
思齊說到此,驀地頓住。
他的眼睛仍盯住石桌,卻在蹙眉間又有幾自嘲哂笑劃過角,仿佛連他自己都沒想到,堂堂男兒,便是在如此局促無措之際,溫綿的表白也這樣口而出。
不過,他并沒有繼續去點燃自己的緒,在抬頭鄭重地看向對面的子時,已恢復平寧神。
“阿珠小姐,當初在龍溪,你于我,就如海上明月,我能在小小斗室仰月,已是知足,并不敢有所妄想。如今,我總算有些薄產,卻見你已盤發自梳,更不愿挾威勢勉強于你。所以,倘使你終究還是想回陸上,某亦派信得過的兄弟,駕船護你回去。”
鄭海珠剛上島時,憑著幾個細節,已看出,思齊舉止沉穩有度,早就超出尋常二十七八歲男子的水平。
現下聽他一番誠懇坦率的話語,更覺驚艷。
一位已然創出天地、約顯現海上霸主風范的頭領,又是在這樣一個男子占有絕對主宰地位的時代,竟能如此尊重子的心思。
在凝神聆聽之中,甚至有那麼一瞬間,不知是作為觀眾被臺上的深男主了,還是軀殼中原來那位鄭小姐的一瓣魂魄尚存,鄭海珠覺得自己的心忽然跳得快了些。
葡萄架上,夏末的流一閃而過,晃得鄭海珠瞇住雙眼,也令的頭腦由恍惚轉回清明。
穿到這個大爭之世,必須面對的現實是,不到三十年后便是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旖旎繁華的江南淪為焦土。
若能現在就嫁給思齊,倒能避開大陸上人間地獄般的戰。雖然按照真實的歷史,思齊十年后,會因狩獵途中染上傷寒而病亡,可那已經是在臺灣。從后世記載看,思齊的子嗣順利地在臺灣開枝散葉,未屠戮。
然而,穿越得來的人生,也是應該嚴肅對待的人生。
怎能為了吃一口躺贏的飯,就這樣與一個并沒有的古代男子同床共枕?
更關鍵的是,鄭海珠發現,穿越后,或許得益于前世一個現代的獨立打拼經歷,竟然對于在不確定中闖與冒險,頗為神抖擻。
本來想在漳州試驗自己的一番抱負,不料鄭家那個苦瓜臉的族長欺負這一支只剩了姑侄二人,非要把嫁給外鄉豪門做妾,才一怒之下賣房自梳,帶著小侄兒北上闖。
江南六府是前世更為悉的地方,韓希孟還是那樣一位必定要為傳世名家的好主人,鄭海珠很快就在韓府到重,品嘗到與韓小姐研發織絨與刺繡的就,為何要因顧慮到三十年后的歷史走向,而放棄當下的快意人生呢!
肯定要回大陸上去。
不過,眼前這段從天而降的舊緣,以及后世關于岱山島的一個傳說,令鄭海珠今日上島后,又有了全新的計劃。
不做思齊的夫人,可以做他的合伙人啊!
想到這里,鄭海珠咬咬,輕聲道:“大哥,其實,我在兩年前失足落過海邊石崖,被鎮上的郎中施針救回一命,許多事便記得沒有那麼分明。哥嫂不在人世,龍溪的日子也不好過,但輾轉北上到松江府后,韓小姐待我很好,不像主仆,更像姊妹。所以,我還是,想回松江去。”
思齊陡然眸一暗,失落之浮上面龐。
恰此時,月蘭端著茶盤進來,見二人沉默相對,不免滯住了步伐,有些惶然。
思齊聽得腳步聲,轉頭時已面如常:“怎麼了,上茶呀。月蘭,我的宅子沒有仆婦,不太方便,就由你陪鄭小姐在院里住著吧。很快便要回江南去,耽誤不了你幾日。”
月蘭忙放下茶盤,連連擺手:“當家你這話太折煞月蘭了,我夫婦兩個你恩惠那麼多,給你做牛做馬都是應該的。”
心下卻嘀咕,咦,這鄭小姐,不做咱們老板娘了?
月蘭倒完茶,仍覺氣氛頗為尷尬,一時急想救場,挑起話頭道:“當家,鄭小姐穿上這一,真是比媽祖娘娘還像仙咧。”
鄭海珠被一說,抿展,對思齊道:“大哥,忘了謝你,這服確實好看。”
思齊笑道:“你喜歡就好,對了,喝完茶,我帶你去看些東西。”
……
小軒窗外,鳥鳴啁啾。
枇杷樹亭亭如蓋,枝繁蔭濃,大片綠意仿佛能沁屋人的心里。
窗下是一張普普通通的柳木長桌,桌上卻琳瑯滿目,剪刀、竹尺、劃、線板、針箍、漿糊、熨斗,一應俱全,比博古架還多姿多彩。
其中最惹眼的,莫過于,一只蒙著棉布襯的大藤扁筐中,搭著一塊天鵝絨般的料子。
鄭海珠隨著思齊走這間小巧卻明亮的雅室時,一眼就被窗下桌上這塊料吸引。
走近藤筐,驚喜道:“這是,我們老家的漳絨?”
思齊點點頭,拿起漳絨遞給鄭海珠:“還是塊花絨,靛藍線的是絨,胭脂紅線的是絨圈。我常年跑船,看過很多次海上的日出。太還沒起來時,天空就是這樣的,暗幽幽的石青里,一片片紅彤彤冒出來,特別好看。”
鄭海珠著細如嬰兒的織表面,也不自地附和著“是的,太了”。
漳絨,起源于福建漳州,是明清時最出名的織品種。華夏的能工巧匠駕馭蠶兩千年后,已經不滿足于平面的織。他們從舶來品的天鵝絨中獲得靈,將細鐵圈融紡織過程,邊織邊以獨特的工藝提起或隔開經線,形經線圈或經線絨花。
鄭海珠在現代時,只在博館大致了解過漳絨,穿越到漳州后,才深刻見識了這種工藝的神乎奇技。
但眼前的這塊漳絨,又絕不僅僅是工藝致,在現代人的眼中,它有一種印象派油畫的。
只聽思齊沉淳的嗓音又響起來:“阿珠小姐,我記得,你最后一次到我鋪子里來時,說想做一塊云肩。當時我在想,什麼樣的花紋,適合給你做云肩呢?這一想,就想了許多年。直到我的工匠,織出了這塊漳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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