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郊外,細雨霏霏。
我站在一個墓碑前。對面是一個小型的天主教堂,教堂上的十字架遙遙在。黑白兩塊大理石鑿造的墓碑,中間嵌了一個心形的瓷相,沒有照片,僅有一小朵非常不起眼的含苞待放的海棠花。墓碑上寥寥數字:梅若棠之墓。生於ⅩⅩ年,卒於ⅩⅩ年。
墓碑右下角的花紋里,刻著一句英文。龍斐陌持著雨傘站在我旁,念給我聽,隨即翻譯道:「『沒有你的世界,走不到永遠。』」他看看我,「據說,是完全按自己意願設計的。」
他傾下,仔細看著那句銘文:「這句話,好像在哪裏見過。」
我默立。任紛紛灑灑的斜風細雨,一點一點,吹開記憶的灰燼。
黑暗中,一個聲音在前面:「桑筱,拉住我的手。」
我有些夜盲,乍從明亮的太底下進這間三層木樓有點不適應。我費勁地握住他,跟著他一層一層走上年老失修的狹窄木梯,在我們腳下,是一片吱吱嘎嘎作響聲。
沒想到,在異國他鄉,居然會看到這麼純粹的中國建築,穿過「倫敦華埠」牌匾的時候,我一直有點恍惚。龍斐陌告訴我,跟曼城、利浦等地的相比,倫敦中國城簡單小氣不。不過這裏寸土寸金,已是不易。
拐彎,他停下來,在小窗進的幾縷斜斜線下,在飛舞的細細塵煙中,回眸看我:「桑筱,你確定?」
我的心砰砰直跳,但是,我幾乎第一時間開口:「我確定。」
一扇木門在我眼前徐徐展開。
我屏息。
龍斐陌在我邊,跟那個手裏拿著一長串叮呤噹啷鑰匙的白髮蒼蒼的老婦低聲耳語了好一陣,隨即塞了一疊鈔票過去。那個胖胖的,臉上無甚表的老太太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一眼,轉蹣跚離去。
龍斐陌輕聲對我說:「說你媽媽委託照看這層樓已經將近十年了,還抱怨,說你媽媽留下來的錢早已不夠用。」
我無心理會,我全副心都在那扇門的背後。我沒想到,這麼陳舊破爛的外表下,這麼髒不堪的環境中,竟然會藏著這樣一個藝的聖殿。
很長一段時間的靜默,龍斐陌同樣一言不發,他似乎也被深深震撼。
深窗帷閉,幾乎沒有任何傢,但一塵不染極其乾淨。看來,那個老婦人雖然牢滿腹,卻仍看護得極為悉心。右首的案幾上擺放著一大盆生氣的虎尾蘭,滿屋子高高低低擺放的全部都輕紗籠罩下的一幅幅畫框,大大小小錯落有致。
我輕輕走了進去,生怕驚醒了一屋沉睡的藝品。我按捺住心底的悸,輕輕揭開層層白紗,一幅一幅慢慢看過去。十七世紀荷蘭風俗畫派的靜畫,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名畫,那幅著名的《命運》,伊郎領袖人霍梅尼肖像畫,仕系列圖,沈士充和董其昌的畫……所有我能想到或是想不到的,知曉或是懵然不知的,宛如瑰寶,一一綻現。
我靜靜站立。
龍斐陌一直站在我旁。
不知過了多久,他輕輕握住我的手,示意我向左前方看。我抬頭看去,牆上一個小小的鏡框,裏面不是照片,亦非畫作,而只是一張便箋,上面兩行遒勁有力的瀟灑字跡:
沒有你的世界
走不到永遠
落款是三個字母:HLF。
在落款下面,又有數行清秀雋雅的略小字跡:
在這個地球上,我們確實只能帶著痛苦的心去,只能在苦難中去!
我們不能用別的方式去,為了,我甘願忍苦難。
我希,我流著眼淚只親吻我離開的那個地球,
我不願,也不肯在另一個地球上死而復生!
那是陀斯妥耶夫斯基說過的一段話。
我轉眼看向龍斐陌,他也正在看我,他的眼神意味深長地:「這裏絕大部分的畫,都是仿製品。」
我渾一。我清楚,他絕不會空來風。我盯著他,他不看我,重又低下去,仔仔細細打量著那一幅幅的畫:「畫是好畫,高仿。」他起,不聲地,「你媽媽功力不凡。」
我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下去。」
他了一下我的頭髮,他的手很冷,他的聲音,彷彿從很遙遠的地方飄過來:「那幅贗品,」他轉眼看向窗外的那株火紅的楓樹,「我爸爸買的那幅贗品,出自你媽媽之手。」
我腦子裏突然嗡了一聲。我雖然面對著他,可是,我的眼前竟然一片模糊,一片黑暗。
「桑筱,你確定?」他的聲音,打開門前,他再次重複的那句話,無比清晰地迴響在我耳畔。
他早就知道,他早已完全知道。所以,他會那麼對我說。
我咬住,我靠住牆,好讓自己不至於下去。
參不鏡花水月,畢竟總空。
何臨甫,何言青的爸爸,梅若棠,我,何言青,我們之間,必然還有著不為人知的聯繫。
我看向龍斐陌,眼前的這個人,他忠實於自己的承諾,殘忍地,不聲地,讓我自己去剝開所有的,淋淋的一切。
他同樣看著我,竟然微微一笑:「桑筱。」我被地,任他俯下頭,慢慢靠近我,「記得嗎,今天是我們的結婚周年。」
特拉法迦廣場。我坐在臨街的木椅上,看著黑一片的鴿子飛來飛去,突然有一種不真實的荒謬。一年前,我獨自一人坐在深夜的木椅上,彷徨等待未知的明天,一年後的今天,越了大半個地球,我坐在這裏,邊多了一個人,而明天,仍然未知而迷惘。
我知道,今天是我們結婚一周年,我知道,他安排好了晚餐,我知道,他要帶我去遊覽夜下的街景,可原諒我,我沒有任何心去品嘗和回味這一切。
我不知道,我甫揭開事實真相的一角,就已經如此殘酷,如果我執意要繼續追尋下去,還會遇到什麼樣的景象。
我不能忘卻在法律的外下,龍斐陌瓦解俞氏時的不聲和老辣。
他的手段,我不寒而慄。
更悲哀的是,我只知道,在他的時而溫,時而捉不定中,我已經不由己,漸漸地,一點一點地,墜塵埃。
我一杯接一杯地喝著咖啡,直至完全喝不下任何東西。我一不地坐著,我的指尖,仍然殘留著咖啡留下的餘溫,直至夜幕降臨的那一刻,我終於開口:「龍斐陌。」
他「唔」了一聲。
「你,很恨,我媽媽嗎?」
他不答,過了很久:「桑筱,記不記得十幾年前在一個街口,你發現俞定邦的影,跑過來對他說,『伯伯,那邊有個老人家很可憐,可是,我忘了帶錢。』」
我茫然地看著他。我完全沒有任何印象。
「那個時候的俞定邦,跟我爸爸在車裏,我就坐在後排,覺得到空氣中那一略帶詭譎跟張的氣氛。就在前一天晚上,我聽見爸爸低嗓音跟媽媽說話,『走私……』『小心點,應該沒關係……』……」
「我看到你趴在車窗上,眼地看著他,可是,他沒空理會你,他甚至不看你,手中握著那捲畫軸,略帶張而暴地,『去去去!』」
「你大概十歲左右,又瘦又小。我看到你咬著,一言不發退了回去。隔了一天,我又看到你站在那個街口,往那個看上去窮困潦倒的老頭手裏塞錢。你大概不知道,那是一個比你富有得多的職業乞丐。」
「後來……」他停了下來,轉看我,「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嗎?」
我猶豫了片刻,還是點了點頭。我曾經搜遍記憶,沒有任何印象。
他不語,過了很久,淡淡地:「俞桑筱。」他的口氣跟表都很平靜,可是我知道,他是真的惱了。果然,他又開口了:「我以為,我娶了你,就是最好的回答。」
我從枕頭上轉過去看他。他背對著我。
從一開始,他就是這個姿勢。我知道,他沒有睡著。他只是不理睬我。
「我娶了你,就是最好的回答。」
這句話之後,他再也沒理過我。
我有些惶恐,惴惴不安。我就像一頭永遠跟自己較勁的驢子,走了半天,才發現原來前頭掛著的那胡蘿蔔可能是一場徹徹底底的虛幻。
我儘管自私涼薄,但不願虛偽。我咬,有些怯怯地出手去搖他:「龍斐陌,你……不?」
他仍然不吭聲。
我沉默片刻,有些訕訕地把手了回來,就著月索著我的手機,隨即悄悄起床,躡手躡腳走到門前,手去拉門把手。
一隻手悄無聲息覆上我的,我回眸,看到他的表有些不悅地:「幹什麼去?」
我囁嚅著:「……給……喬楦……打個電話。」否則會罵慘我重輕友。
他一瞬不瞬地盯著我,突然間,就輕輕嘆了一口氣:「我上輩子一定做了太多錯事。」他握住我的手,「走吧。」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個健碩高大的,目測足有200斤上下的青年白人男子。他熱萬分地上來招呼龍斐陌:「嗨,哥們兒,好久不見!」
居然是字正腔圓的捲舌京片子。
我再呆。
我看向四周,大紅燈籠高懸四周,中式屏風,中式餐桌餐椅,《好一朵茉莉花》的音樂輕舒緩,東方面孔的男侍者,如果不是滿坑滿谷的老外跟不時聽到的聽不懂的外國話,我真以為是在中國哪個城市。
收銀臺後面一個約莫四十歲左右的中年婦走上前來,微笑,一口好聽的普通話:「你好,我是沈玫。」我鬆了一口氣,啊,同胞。
然後,那個熱過度的男子走了過來,一把親熱地摟住:「嗨,給你介紹一下,我太太。」
我又是一呆。
他看向龍斐陌,指指我,掩飾不住滿臉的好奇:「龍,是……」
龍斐陌瞥了我一眼:「我中學同學,約瑟夫,這家餐館的老闆。」然後,輕描淡寫地,「我太太。」
兩人的眼睛自此就沒有離開過我。
我被他們瞧得手足無措,只能尷尬地:「倫敦的街道很乾凈。」
約瑟夫一楞:「sowhat?」
我自己的臉,有些懊惱地:「所以我臉上應該沒灰。」
兩人對視而笑。撇開外表上的年齡差距不談,兩人給人覺還是很登對的,看上去也不錯。
龍斐陌向後看了看:「那個小子呢?」
約瑟夫大笑:「知道你要來,到後面指揮晚餐去了!」
吃完飯,我被沈玫引至一間幽靜的休息室,一邊向我介紹:「我新近隔出的一間茶室。」一邊沖著亦步亦趨跟著我們的小不點兒輕斥道,「你總跟在後面幹什麼?」
黑髮碧眼,可得如同小天使的小約瑟夫一支手指含在裏,另一隻手不屈不撓地指著我,氣鼓鼓地:「把給我,把給我!」
約瑟夫一把就撈走了他,跟龍斐陌一路走遠。
沈玫沖我笑笑:「他在吃你的醋。」為我泡茶,「他是斐陌唯一的乾兒子。」
我看著那個不斷掙扎的小小背影:「他很可。」
遞茶給我,並不掩飾滿眼的驕傲和自豪:「是。只是如果沒有斐陌,就不會有他。」看看我,「你一定很奇怪我跟約瑟夫怎麼會年齡相差那麼多。」
我有點尷尬。
不以為意:「我在國的時候,結過一次婚,後來,丈夫有外遇,再後來,離婚,出國,開餐館,約瑟夫來打工,那個時候,他還是個有點靦腆的高中生。」笑了笑,「他考上大學之後,經常來回跑,我怕影響他學習,給他介紹離學校更近一些的餐館,他還是幾乎每天都來,拿我的話當耳邊風。」
我笑了笑。老外也含蓄。
的眼神因回憶而充滿神采:「約瑟夫小我十多歲,而且,臨出國的時候,我向父母保證,不在國外結婚,最起碼,絕對不找老外,可是,約瑟夫竟然讓我一再破例。」淺淺一笑,「很枯燥的故事,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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